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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代的漂浪者
撞擊靈魂的雕塑家

「我不是超現實主義者,而是超級現實或更現實、最最現實。」
──商禽

  早年現代詩壇中有「鬼才」之稱,活躍於五、六○年代台灣現代詩壇的商禽,往往能在最寫實的題材中發揮超寫實而又刻劃入裡的想像力,其作品《夢或者黎明》乃台灣超現實主義登峰造極之作,與亞弦的《深淵》並列為六○年代經典詩集。商禽創作量少質精,散文詩形式的創作與向被視為超現實主義的風格,讓他的詩作富有原創精神與前衛特質,又兼具深刻的思想性,俯拾可見冷峻的自省與悲憫的同情。本書收錄商禽僅有的幾本詩集及其他刊登於報章之詩作,在詩人的「逃亡」過程中補缺拾遺,期能為其創作留下更完整的記錄。

.完整收錄商禽多年詩作。
.內附商禽手稿、畫作,年表及相關評論索引。

作者簡介

商禽

  本名羅顯烆,又名羅燕、羅硯,另有筆名羅馬、夏離、壬癸等。一九三○年生於四川珙縣,十六歲從軍,在逃亡與被拉伕的交替中,流徙過中國西南各省,其間開始搜集民謠,試作新詩。隨軍來台後任陸軍士官退伍,做過編輯、碼頭臨時工、園丁等,也賣過牛肉麵,後於《時報周刊》擔任主編,任副總編輯退休。

  早年於《現代詩》發表詩作,後參與紀弦發起的「現代派」,並加入創世紀詩社。曾應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其早年成名作多為散文詩,被譽為一九五○年以降台灣散文詩的開山者,有「鬼才」之稱,是活躍於五、六○年代台灣現代詩壇的重要詩人。詩作數量不超過兩百首,著作僅有詩集《夢或者黎明》(1969)、《用腳思想》(1988),以及增訂本《夢或者黎明及其他》(1988)和選集《商禽?世紀詩選》(2000)、《商禽集》(2008)五種,另有英、法、德、瑞典文等譯本。一九七七、一九八二、二○○五年三度名列當代十大詩人,《夢或者黎明》亦於一九九九年入選台灣文學經典詩集。

快樂貧乏症患者◎陳芳明

  商禽的詩降臨在封閉的海島,為的是精確定義他的時代,他的家國,他的命運。如果語言緊鎖在唇腔,如果思想禁錮在頭腦,如果慾望壓抑在體內;靈魂找不到出口時,那種感覺是什麼?精神被綁架時,滋味又是什麼?商禽的詩行,顯然是要為這些問題給出答案。他的語言委婉、含蓄、謙遜,竟能夠使虛偽的歷史無法隱藏,也使扭曲的記憶無法遮蔽。

  他的文學生涯橫跨半世紀,卻僅完成不到兩百首的詩作。對照多產的台灣詩壇,商禽可能是屬於歉收。但是他在美學上創造出來的縱深,往往引起無盡止的思索與探索。他困難的詩行裡,確實延伸著歧義的迷路;不過來回逡巡之後,畢竟還是有跡可尋。在心靈不快樂的密林裡,絕對不可能存在著愉悅之旅的奢望。完成閱讀的跋涉之後,就不能不承認詩人擁有百分之百不快樂的權利。

  商禽作品是屬於困難的詩,讀者不得其門而入時,遂訴諸種種方式來貼近。然而,各種理論、主義、口號、意識形態都難以抓住他的詩風,反而是他的詩藝回過頭來抓住所有的詮釋者。至少有兩種標籤習慣加在他作品之上:「散文詩」與「超現實主義」;前者是指形式,後者是指內容。許多讀者寧可傾向於相信標籤,卻懶於閱讀他的詩。由於散文詩一詞的濫用,使得他的詩人身分變得非常可疑。也由於超現實主義一詞的惡用,使他的詩藝與詩觀常常引來誤解。百口莫辯之餘,商禽只能選擇沉默以對。不過,他也有不得已而言的時候,必須為自己的詩表示態度。他認為自己的創作是以散文寫詩,而不是寫散文詩;重點在詩,與散文無關。同樣的,他也拒絕超現實主義的封號。對自己的詩觀他頗具信心,堅稱超現實的「超」,應該解讀為「更」。與其說他的詩是超現實,倒不如說是更現實。以現在年輕世代的流行用語「超帥」、「超遜」來解讀的話,商禽詩的「超現實」,正是極其現實。英文的surrealism並不能確切界定商禽,也許以more realistic或者extremely realistic來定義他,庶幾近之。

  在他的時代,商禽當然不是寫實主義者,但是他的詩是內在心靈的真實寫照,寫出他在政治現實中的悲傷、孤獨、漂流。沒有那樣的客觀環境,就沒有那樣的情緒流動;正是有他這種沉重情緒在詩中渲染,才真切對照出他的時代之幽暗與閉鎖。坊間論者酷嗜彰顯他詩中的突兀意象與險奇語言,遂率爾宣稱他是超現實主義者,卻未嘗注意他的詩與當時歷史情境、現實條件之間的密切牽扯。就像那個年代大多數現代主義運動中的創作者,都必須訴諸語言的變革,才能真正到達被扭曲、被綁架的靈魂深處。詩人在緊鎖的空間裡釀造詩,是為了尋求精神逃逸的途徑。他留下的詩,毋寧是奔逃的蹤跡,循著他迤邐的腳印,似乎可以溯回那麼遠的、遺佚的歷史現場。

  重新回到不快樂的年代,等於是回到身體與心靈同樣受到羈押的絕望時期。在絕望的深淵,詩人釋出他內心痛苦的願望:

  在失血的天空中,一隻雀鳥也沒有。相互倚靠而顫抖著的,工作過仍要工作,殺戮過終於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我是多麼想--如同放掉一對傷癒的雀鳥一樣--將你們從我雙臂釋放啊!--〈鴿子〉

  飛躍的想像在這首詩中非常鮮明,一雙手竟轉化為一對鴿子。整首詩集中在鴿子意象的營造,畢竟這樣的禽鳥既接近人間,又富有自由翱翔的暗示。從鴿子跳接到雙手,又從雙手連繫到生活中的工作與殺戮,隱隱指向政治環境制約下人的宿命。詩中的天空與曠野,幾乎就是自由空間的隱喻。擊掌的雙手,帶有一種抗議,也有一種慾望,在於試探天空與曠野之遼敻。當天空失血,曠野寂寥,沒有任何禽鳥飛翔時,現實世界的鬱悶與仄狹便強烈反襯出來。

  一九六○年代前後完成的〈鴿子〉,是商禽心理狀態的最佳投射,也是現代詩運動中頗受矚目的經典作品。詩中雙手與鴿子反覆進行的辯證,無非是要反映身體牢籠與心靈解放之間交互糾葛的困境,頗具戲劇效果。舞台上肢體語言的演出特別緩慢,詩的節奏也隨著舒緩展開。在廣邈的天空下,渺小人物受困於工作與殺戮的命運。不能掙脫的雙手,被殘酷的現實綑綁,猶鴿子之無法飛出囚籠,全然陷於焦慮與絕望。歷史條件是如此嚴苛,更能彰顯詩中嚮往自由的慾望。這首詩以高舉雙臂時,舞台上簡直是矗立著一個抗議的姿態;天空有多大,抗議的身影就拉得有多長。

  囚禁意象貫穿在商禽早期的詩行裡。加諸於肉體的囚禁,可能來自政治,來自道德,來自傳統,但他的詩從未有清楚交代。當開放的年代還未降臨,各種無形的權力干涉到處皆是。羈留異域而被鄉愁纏繞時,流亡的身軀與逃亡的慾望都凝結成詩行文字。嚐盡流刑滋味的凌遲,商禽寫下饒有反諷意味的〈長頸鹿〉。眺望著回不去的故鄉,以及忍受著挽不回的歲月,流亡者都無可避免淪為時間的囚犯。這首詩的自我觀照,流露出無可言喻的淒涼與悲愴: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長頸鹿〉

  散文形式的書寫,竟然可以使每一個文字飽滿著詩的密度。複雜的情緒,潛在的不滿,都壓縮在篇幅有限的文字裡,彷彿只是冷漠描述著一群被時間遺棄的流亡生命。以伸長的頸子暗喻翹首眺望--如長頸鹿對外在世界的尋求。受到監禁的囚犯,豈止瞻望歲月而已,他們的鄉愁,以及對自由、對解放的渴望,相當傳神地反映詩人在錯誤時間、錯誤空間的處境。商禽從未訴諸憤怒的、煽情的文字,他寧可使用疏離的、近乎絕情的方式看待自己的生命。 即使觸及憤怒的情感,他的詩也還是持續釀造悲涼的心境:

  憤怒昇起來的日午,我凝視著牆上的滅火機。一個小孩走來對我說:「看哪!你的眼睛裡有兩個滅火機。」為了這無邪告白;捧著他的雙頰,我不禁哭了。--〈滅火機〉

  這種高度象徵的手法,足供窺探那個年代的自我壓抑有多強烈。內心情緒的憤怒與外在的滅火機相互銜接,使抽象感覺與具象物體彼此對應,造成一種自我消解的效果。體內燒起的憤怒烈焰,全然得不到紓解的出口。無法釋放之餘,只能祕密地暗自消化。詩人的消化方式,便是依賴壓抑與再壓抑。詩中的滅火機絕不可能達到撲滅的作用。然則,詩人的眼中浮映出滅火機時,他的內心正處在不斷克制的過程。透過小孩誠實的告白,更加凸顯出詩人內心自我壓抑的考驗。小孩在詩中的出現,是為了說出詩人真實的感覺。在一個甚至是憤怒都無法稀釋的年代,生命的悲哀是多麼深沉。

  很少有詩人像商禽那樣,不斷回到監禁與釋放的主題反覆經營。這樣的主題往往在不同的詩作獲得印證,例如〈夢或者黎明〉與〈門或者天空〉。夢是自由,黎明是干涉;門是監禁,天空是釋放。商禽傾向於鍛造特殊的意象,以最簡潔的文字繁殖出豐饒的意義。

  〈夢或者黎明〉呈現各種不同形式的航行與飛行,無論夢境有多荒謬,凡屬自由的旅行都可得到容許,直到黎明的來臨。只有在現實世界裡,凡與自由相關的行為都遭到禁止。整首詩的發展過程中,詩人總是刻意插入一句內心的語言: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這是當時小市民乘坐公共汽車時耳熟能詳的車內標語,詩人拿來挪用在詩行之間,造成某種警告的效果。為了防止事故或意外的一則標語,在詩裡竟產生禁止的意味:頭是思考,手是行動,任何踰越的思考與行動都要受到監視。這首詩頗具歧義的暗示,在現實中的行動都會引來干涉;唯一能夠享有自由的地方,便是停留在夢中。從黎明到夢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寬?似乎只能依賴自由的尺度來測量。

  〈門或者天空〉也是以兩種悖反的意象來對比,門是狹窄的出口,天空則是無限空間的象徵。這首詩也同樣是以劇場演出的方式,暗示生命的有限與無限。人酷嗜創造各種門的意象,包括城堡、圍牆、護城河、鐵絲網、屋頂,使生命壓縮在最小的空間。越沒有安全感的人,越需要城牆來保護。由於創造了窄門,人從此便失去了天空。商禽在詩中如此描繪人的本色:

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推開一扇由他手造的祇有門框的僅僅是的門
--〈門或者天空〉

  即使沒有受到監守,人也本能地創造門框自我囚禁。門的概念,似乎是人與生俱來的原罪,終身被罰在門框內外走進走出。直到看見天空之前,進進出出的卑微生命注定要承受門的懲罰。這場戲劇的演出,近乎詩意,更近乎哲學。詩人刻意把確切的時間、地點、人物從敘事中抽離出來,是為了使詩的意義能夠全面照顧到他親身經驗的生命困境。凡是與他同時走過那樣歷史的朋輩,當可理解門與天空的象徵意義。

  商禽體會得比任何人還來得深刻,是因為他在軍伍生涯中嚐盡過多、過剩的痛苦滋味。生活的不堪,使他不能不去追尋人格尊嚴的意義。他寫下的每首詩,不僅為自己受辱的肉體釋出無比的抗議,也是對他的時代表達強悍的批判。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首詩是〈醒〉,毫無遮攔地說出他千瘡百孔的遭遇,留下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面:

他們把齒輪塞入我的口中
他們用集光燈照射著我
他們躲在暗處
他們用老鼠眼睛監視著我
他們記錄我輾轉的身軀
--〈醒〉

  他們是誰?詩中並沒有明白交代。然而,穿越過戒嚴時期的流亡者,都能夠感知他們的存在。他們是一種體制,是一種權力,是一種壓迫,相當公平地降臨在無助的身軀。這首詩的結構,前段是以分行的形式表現,後段則是回到散文的形式寫詩。前者是傲慢權力的氾濫,後者是脆弱身體的抵禦。面對著看不見的暴力,詩人選擇以魂魄出竅的策略來護衛自己的肉體。他的魂魄看到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身軀時,確實感到錯愕,但並沒有被嚇阻。這首散文詩以相當冗長、曲折的句法來形容自己臭皮囊的肉體,並且以花香般的魂魄給予擁抱。這是商禽寫出最傷心也最勇敢的一首詩。詩中受盡屈辱的肉體,竟是如此難以想像:

  ……自己的魂魄,飄過去,打窗外沁入的花香那樣,飄過去把這:廝守了將近四十年的,童工的,流浪漢的,逃學時一同把快樂掛在樹梢上「風來吧,風來吧!」的;開小差時同把驚恐提在勒破了腳跟的新草鞋,同滑倒,同起來,忍住淚,不呼痛的!也戀愛過的;恨的時候,沉默,用拳頭擊風,打自己手掌的;這差一點便兵此一生的;這正散發著多麼熟習的夢魘之汗的,臭皮囊,深深地擁抱。--〈醒〉

  看似非常複雜難懂的散文,其實是一個簡單的句型:「自己的魂魄飄過去,把這……臭皮囊深深地擁抱。」在臭皮囊之前加掛了許多形容詞,正是為了襯托自己的頭腦有多清醒。縱然受盡了無窮的暴力,縱然軀體已不成人形,他仍然維持著潔淨的靈魂。清醒的魂魄擁抱受辱的肉體,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姿態。他的記憶鮮明保留著生命中各種試煉的經驗,從童工到流浪漢,從逃學到「兵此一生」的生命階段,無非都在造就他孤傲的人格。

  完成這首詩的商禽,等於是正式宣告他絕非是超現實主義者。粗礪的、殘忍的現實,並不可能溫情地容許他享有超現實的空間。他訴諸繁瑣的、迂迴的句式,絕對沒有任何餘裕要建構超現實的美學。恰恰相反,他為的是要更精確把醜陋的、不堪入目的現實揭露出來,也要把受到折磨的、無法負荷痛苦的人生具體呈露出來。然而,商禽也並不如此耽溺於複雜的句法。在抒情時刻,他也有溫婉的詩句,令人心痛:

昨晚簷角風鈴的鳴響
分明是你叮噹的環珮
別以為我不知道有人夜訪
院落裡的殘雪仍留有餘香
--〈近鄉〉

  飄泊到台灣的詩人,負載著不為人知的濃郁鄉愁。當他旅行到韓國遇見雪景時,情不自禁勾起他的懷鄉之情。商禽從來不會直接以濫情的手法尋找感覺,而是以逃避個人情緒的策略予以過濾,終於到達昇華。雪落下時其實是毫無聲息,如果發出任何音響,那一定是屬於鄉愁。記憶中故鄉的雪,與異鄉的雪,蒙太奇那般重疊在一起,自然而然牽動他脆弱的情感。近鄉情怯的雪,是女性化的雪。他的詩彷彿若無其事,但實際上已刺痛他記憶的傷口。叮噹的環珮,殘雪的餘香,召喚他生命中早已沉埋的情愛。

  鄉愁是另一種變相的囚禁,故鄉的親情、友情、愛情都完全被切斷成隔絕狀態。咀嚼自己的鄉愁時,商禽又再次使用逃避情緒的方式,使沉重的悲哀沉澱下來。在〈五官素描〉的組詩中,他分別描寫了嘴巴、眉毛、鼻子、眼睛、耳朵。淡淡的素筆,精練地點出五官在生命中的意涵。〈眼〉這首詩正是指向無以排遣的鄉愁:

一對相戀的魚
尾巴要在四十歲以後才出現
中間隔著一道鼻梁
(有如我和我的家人
中間隔著一條海峽)
這一輩子是無法相見的了
偶爾
也會混在一起
祇是在夢中他們的淚
--〈眼〉

  兩隻眼睛,轉喻為一對相戀的魚,再轉喻為無法相見的家人。環環相扣的想像,看似突兀,卻有內在的邏輯彼此貫穿。三個意象的共同思維,都是圍繞在相戀而無法相見的主題,從而以夢中之淚予以串起。整首詩的結構與推理,都臻於無懈可擊。商禽的巧思,於此得到印證。他的詩並沒有那麼難懂,他的鄉愁則令人無法承受。

  商禽對語言文字的掌控,近乎苛求。幾乎每一詩行,都具體反映現實中的困境,〈用腳思想〉便是其中極致的一首:

找不到腳 在地上
在天上 找不到頭
我們用頭行走 我們用腳思想
虹 垃圾
是虛無的橋 是紛亂的命題
雲 陷阱
是飄緲的路 是預設的結論
在天上 找不到頭
找不到腳 在地上
我們用頭行走 我們用腳思想。
--〈用腳思想〉

  這首詩是由兩首合成,但是上下各自發展的詩,也可以貫穿成為一首。分別閱讀時,兩組不同的意象存在著,亦即頭與腳,天上與地上。如果頭是隱喻思考,腳是代表實踐,則思考應該可以天馬行空,而實踐則必須腳踏實地。商禽見證的社會現實,卻是天地顛倒。實踐者不用思考,而思考者無需實踐。在必須實踐的地上,竟然找不到頭;而在需要思想的天上,竟然找不到腳。頭腦所面對的,是虹那樣虛無的橋,以及雲那樣飄緲的路。雙腳所踐踏的土地,則是紛亂命題般的垃圾,以及預設結論般的陷阱。這首詩可以視為知行合一哲學的歧義演出,顯然是在諷刺他這輩子在台灣所目睹的怪現狀。在價值混亂的歷史,在怯於實踐的時代,他看到的是用頭行走、用腳思想的荒謬人物。如果說,這首詩在於總結他一生的真實體驗,則長年來他忍受的殘酷體制與屈辱人生,無疑是最大的悲劇。

  在現代詩運動中,商禽可能是受到最多誤解的詩人。當他被押著去接受無情現實所製造的暴力之際,他只能選擇使用迂迴的文字攜著自己的靈魂逃亡。逃亡的天空常常在詩中出現,並不意味他脫離現實,更不意味他屬於超現實。他的生命已經無路可退,僅有詩提供了他逃亡的途徑。他的詩是探照燈,一如他注視現實的眼睛,往往揭露黑暗的世界。他的文字極其誠實,使人生中的醜陋與卑賤完全無法遁逃。他的散文詩,根本不存在散文的成分。任何閃神或輕忽的閱讀,常常會錯失他詩中關鍵的風景。要貼近商禽的世界,絕對不能依賴理論。時髦的理論,總是毫不爽約地把讀者帶離商禽的時代,當然也就不可能進入他的詩。

  商禽是二十世紀悲傷至極的詩人,在詩行中他想像了無數的逃亡,卻未嘗須臾逃離凌遲他肉體的土地。當他這樣自問:「是不是我自己缺乏了對於『快樂』的想像力呢?」這個時代,這個家國,已徹底剝奪他享有一絲快樂的權利了。《商禽詩全集》以較為完整的形式問世時,一塊莊嚴的歷史碑石已巍然豎立,將陰影投射在絕情、無情、寡情的牢獄。

二○○九年三月三日加州旅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