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78753279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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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子圍城◎羅毓嘉
平常價 $24.00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之最」羅毓嘉最新散文集。
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
只要黑暗將我們連結,
我便為他在隆冬沉淪,在仲夏覆滅,
直到最底,最底了。
彷彿走進逆轉的時光,我們遇見18歲的羅毓嘉。他對愛的試探、騷亂,如暴雨之海;愛的決絕與艱困,每一字都無盡洩露。那是一段滴漏時光般的懺情錄,魅惑著我們,即使將自己站成一座座墓碑,也要愛。
以文字揭示全然的自己,包括曾難以言說的愛、欲與病,從來不是容易的事,而如此剔透與震人心弦,更屬少見。他的一雙眼又冷又熱,冷的是白日面對財經與數字的從容,熱的是當褪去記者外衣,以更通透敏銳的心,為人們發聲,也為我們逐漸喪失的價值捍守,以文字。
我們從來就知曉書寫的魅惑,但直到遇見羅毓嘉,才知曉書寫也會燃燒。
本書特色:
◎陳義芝(詩人,作家)、簡媜(散文家)、楊索(作家)、王盛弘(作家)悸動推薦。
◎詩集《偽博物誌》獲2012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之最」。
作者簡介
羅毓嘉,1985年生,建國中學紅樓詩社出身,政治大學新聞系畢,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記者。
曾獲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政大道南文學獎與台大文學獎等;《印刻文學生活誌》譽為「最被期待的年度新人」,詩集《偽博物誌》榮獲2012年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之最」。
作品散見於人間副刊、聯合報副刊、自由時報副刊等刊物,並曾選入《98年散文選》、《2009臺灣詩選》、《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
著有現代詩集《偽博物誌》、《嬰兒宇宙》、《青春期》;散文集《樂園輿圖》。
部落格:yclou.blogspot.com/

樂園輿圖◎羅毓嘉
平常價 $23.00中國時報「三少四壯」專欄最年輕的作家!
2009年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得主!
《INK文學生活誌》譽為「最被期待的年度新人」!
「羅毓嘉反其道而行,他不黏合裂縫不心靈導師,不假裝天下本無事;羅毓嘉自我暴露,現身出櫃,他彷彿身在舞台有一束燈光耀照下,讓我們逼視他的痛楚一如我們共有的痛楚,他的傷口就猶如長在我們身上的傷口。」──王盛弘
我不想工作。
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但不能說出來。
慣習他的詩,他的溫柔清麗,驟然翻閱這本散文集,我們卻像掉入迥異的時空。春春時候的他,彷彿拿刀剖開自己。他向我們揭示那過往的痛、愛與迷惑,有些已結痂,有些卻像人生亙古的難題,複雜難解。
但很快的,他筆鋒一轉,帶我們漫遊他的青春之城。
他溫柔地凝視著自己,看自己如何縱身一跳,躍入這繁華。當欲望初綻,如花,也如血。
歡快美麗心碎痛楚無所不在,唯有青春永遠缺席。
作者簡介
羅毓嘉,1985年生,建國中學紅樓詩社出身,政治大學新聞系畢,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曾獲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政大道南文學獎與台大文學獎等;《INK文學生活誌》譽為「最被期待的年度新人」。作品散見於人間副刊、聯合報副刊、《明道文藝》等刊物,並曾選入《98年散文選》、《2009臺灣詩選》、《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等。
著有現代詩集《嬰兒宇宙》(2010,寶瓶文化)、《青春期》(2004,自費出版)。
部落格:yclou.blogspot.com/
自序
城市生活
乘上一班低底盤公車,最後面的座位是面向車尾。是個天色明媚清朗的午后,熟悉的街景搖搖擺擺,彷彿一路提點我正與什麼錯身,彷彿,我以前所不及記住的,現在也無法抓住它們。
那是時間。只是我這會兒可以凝視再久一些。一些就好了。
也是這天稍早一些的時候,白天的文湖線,列車經過玻璃帷幕大廈,彷彿映出了城裡過往旅人一張張模糊的臉。而像我這樣一個過路的人,在那裡或我不在,似乎沒有什麼分別。城市會繼續運轉,它當然會。
沿途往信義誠品走的路上,雲非常迅速地自東北方望城市裡聚集。恍惚間竟灑下了輕柔飄搖的薄雨。我知道這是雨季開始,整個亮通通的信義計畫區給籠在陣風和斜雨中,我在樓與樓間站了一會兒,不由得出了神。
眼看翻騰的雲,迎面而來轉為暴烈的雨,雲雨積聚打在臉上的刺痛讓我想歌唱。於是我便唱了,滿路鋪排開來閃躲著仲夏之雨的,是行人們夜歸的天色嗎?謹慎於細節,以致疲憊不堪的一週過完,我一次次自辦公桌前離開又回來,竟要到這週末的雨水轉而滂沱中,才感覺自己真回來了。
開始工作以後,我和我益發破碎的時間相互糾纏,沒過多久就進入新的輪迴。
我多想把它們積聚成束,繫縷結繩,如此我能紀事如巫覡,卜事如魍魎。
比如說在捷運上碰到一個男子,搶在每站之前先報出下一站的站名,又仿擬著月台上的保全人員,指揮車門開闔的時間。車廂內其他乘客都露出「此人精神不正常」的表情,我卻希望自己可以像他。
他是一支真正的一人樂隊,時間都與他週轉,列車都為他停駐。
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自己可以像他。為的不是我瘋,我貪嗔怒痴,而是而是,如果我們都可以永遠比現實活得快一些,是否不會這麼容易被困縛於此了?
但不可能的,歲月之輪傾軋而來我們並不因此而更能掌握它,而是日日年年,變成每個轉瞬都彷彿新生。所有的障孽與修業都消解重來。重來,重來。其實我記得自己已經死過了,但又可以再死許多次;當然我也活過這些步驟,活著。
活著就是一切的解答,我和我益發破碎的時間相互揪揉,還想再多寫點什麼,但沈澱的機會是如此渺茫,風正起來的時候我又給它帶到下一個短暫停留,而終於時光加速,往剩下的一邊流洩過去。顯然落雨的氣候並不打算放過任何過路的行人。經過一整天工作拖磨我已經累壞了,必須對自己重複「我只是累了,而非憂鬱」,才能在紛飛風雨裡拉住自己不輕易往脆弱的一側傾斜下去。只是累得感受不到任何快樂,而非憂鬱。邊對自己說話,邊往車站走去,慢慢牛仔褲吸飽了雨水,每走一步就變得更重一些;我想再走慢點兒,留給自己痊癒的時間。
誰說所謂清醒、所謂慣習,不是將日常生活包覆的巨大暗影呢?
但總有些片刻,讓我回去那所有天氣都瀕臨碎裂的時光。我因此充滿感激。
推薦序
華年生異彩
王盛弘
假日前夕,西門捷運一號出口直往前走,經派出所斜刺彎左,一棟紅色磚造多角型建築白日作為賣場展演場,此時已經熄燈打烊為夜色收服了去,但是沿建築繞到它背後,猛然映入眼簾的卻是燈火迷離海市蜃樓,小熊村算起,哈奇屋涉谷步道G-2 Paradise牡丹好氣派一個店面,G樂園cafe Dalida Alley Cat’s Cosby Taipei Red,Body Formula旁最邊邊角角的是,光。
蟻窩蜂巢裡螞蟻蜜蜂般青年在霓虹店招熱門音樂裡穿來梭去,打扮入時、略帶作戲肢體語言彷彿踩踏著的是伸展台,繁華褥麗,聲色穠艷,怎麼能夠那麼快樂,怎麼能夠那麼悲傷,各種情緒被歷歷凸顯了出來……讀羅毓嘉散文,幾度我聯想起的便是紅樓身後廣場那一個又一個夜未央,開懷的,悲切的,低抑或是躁動,妒嫉還有恐懼,愛與失愛,藉著出色的修辭漫溢、橫流,生鮮生猛生動,瀰漫豐美的生之喜悅、酷烈的生之掙扎。
戀父,戀物,青春期,早熟,躁鬱症,精神官能症──我試著筆記下一個又一個關鍵字:香江,獅城,台北捷運,紅樓,新公園,建國中學;乃至於宛如毫不知疲倦地一集又一集一季又一季觀看著的Queer As Folk的主旋律:gay達,愛滋,恐同,恐老,微整形,camping……這些關鍵字既屬於羅毓嘉個人,是他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同時它們直指了某些族群的共同處境和命運,尤其那些愈加個人、私密的細節,愈能夠喚起共鳴,在這些佳篇裡,個性作為出發點,駛往人性共相。
佳篇如〈中魔者〉如〈二十自述〉,〈香江拾遺〉也算得上,讀來不止偷窺,不止是臆想作者我藉敘述我現身的百分比,猜想他是否有情人言行舉止音容笑貌乃至於晨起為他準備咖啡一杯吐司幾片總讓他想起父親,猜想他是否酒吧裡撞見自己的醫師在撞球檯前他賭誓自己再不進球就要跟著醫師姓,猜想有網友長他十八歲乃香港人初次見面在咖啡座裡兩人都心旌動搖躍躍欲試……這些都好看,都描寫細膩、直接,彷彿羅毓嘉傾懷將讀者當作貼心密友般絮絮叨叨毫不保留地訴說,但不止有這些。
這些文章也直指了多少現代人 / 都市人紊亂得像剛從脫水槽拿出的襯衫、百貨公司花車裡顏色鮮妍癱成一團的成衣一般的生活與心境。否則哪裡需要那麼多的心靈雞湯?那麼多的心海羅盤?羅毓嘉反其道而行,他不黏合裂縫不心靈導師,不假裝天下本無事;羅毓嘉自我暴露,現身出櫃,他彷彿身在舞台有一束燈光耀照下,讓我們逼視他的痛楚一如我們共有的痛楚,他的傷口就猶如長在我們身上的傷口。羅毓嘉說「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這是生物性本能;羅毓嘉說「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這是創作者與浮士德的交易;羅毓嘉提到父親,「我少年時代擔心的,自己總有天要長得比他高,看得到他前頭的風景,我會心慌」,這是多少人子共同的心聲。
絲滑如緞、華美如錦繡是羅毓嘉文字的主要風格,但我以為,最傳神而精采的卻是他自覺或不自覺流露出的camping及其變形。camp是個不容易翻譯、定義界線的字眼,張小虹說它是「假仙」,紀大偉翻譯成「露淫」,但唐膜稱之為「發妖」,辭典上說:「發妖,是一種裝腔作勢和幽默形式,表現在一個人,或一群人身上的陰性氣質」、「當名詞時,它表示歡樂、陰性或粗蠻的人或事。當動詞時,它表示『耍賤』。當形容詞時,它表示『有趣』,甚至是『荒誕得有趣』,通常會喚起對過去某一段時光的懷舊情緒」。發妖也許尤其流行於男同志圈裡,通過戲謔、耍賤、自嘲的言語互相取樂取暖,也轉化主流價值觀的評價,比如在辦公室裡取名邁克Michael個性陰柔大男人,不辯解不迎合主流地私下裡聚會乾脆以老娘蜜雪兒Michelle自稱──
羅毓嘉遙想新公園,「可是那時從小說讀到警察會揮警棍前來,並讓眾家姊妹(自然指的是一群男同志)花容失色大喊,趕快教訓我」的新公園;羅毓嘉形容台北東區崇光百貨白色建築,「像雷峰塔一樣鎮住了整個東區來去的妖嬈女子」,周年慶時爭購保養品化妝品的,是「魚貫而入的白蛇與青蛇們」,「從那些唇紅齒白鶴童鹿童手中接過靈芝草,敷抹塗推的手勢像煉丹提藥,更像許仙將再也無能見著蛇妖真身那樣的喜不自勝」。
同樣玩弄蛇於舌尖修辭的,是〈祕密集會Ι:老八板〉中幾個老男人(其實平均年齡不超過五十,但同志圈裡年過三十就有人哀哀嘆著年華老去了)憂肥畏醜,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說:
看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怎麼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我是森蚺,行吧。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反正看你對桌那幾個,如果我是白色巨蟒,他們幾個尺寸沒小多少的,大概也就是臭青母之類,白娘娘的跟班。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這下端午才剛過,你怎麼月餅就端出來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現實裡、小說裡不難見到的對話,散文裡卻少有人如此下筆;傳統上評價散文有「直抒胸臆」這個選項,說敘述我等同於作者我,散文是最能夠鏡像作者的文類,但其實我們更推崇言志與溫柔敦厚,不合這個大傳統的元素,則只能於其中偷渡,多數時候被消隱被匿跡被變身,水墨畫裡白茫茫一片雲霧後自己去想像背後的窮山惡水;內斂,自省,沉澱,昇華,留白,餘韻,講究的是情操與節操,檢視的是文格即人格;因此閱讀散文多年後我嘗以為,寫作散文要「無恥」,要無視於倫理圈限、道德框架、美與善的藩籬,試圖往人性中曖昧的、灰色的、生物性本真地帶前進一步,再一步。相對於散文傳統,羅毓嘉是個新品種。
這個新品種是演化不是突變而來,一方面反映了羅毓嘉個人特質:我曾幾度與他同桌吃飯,他莫不神采飛揚,機智幽默,camping;也曾在酒吧裡巧遇,他周旋於深交淺交友朋之間,如魚得水;倒有一回下班時分捷運車廂裡,遠遠地人叢後窺見他略顯疲倦地玩弄著手機,這是他剛離開學校、投身職場的當口,讀他書寫職場生活的文字,莫不感受到那股憊懶、身不由己的氣息。
另一方面則得力於時代更迭,尤其表現於同志書寫:上個世紀(不過十年以前)多託言虛構的小說,或曖昧其詞、紛歧其義的新詩,同志散文除了零星見於文學獎得獎作品,幾乎付諸闕如,或許因此,當我二○○一年出版《一隻男人》,白先勇老師才會指出,這本散文集「在台灣的同志書寫中恐怕還是首創」。
這十年來,男同志散文能見度略有提高,除了繼續在文學獎中掄元外,依序而下,陳克華《夢中稿》第二輯「同志祕語」雜誌上專欄用的還是筆名,後來他以〈我的出櫃日〉奪回出櫃權,蔡康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到處看得到書名變形的各種slogan,我又交出了一本《關鍵字:台北》,郭正偉《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既美麗又哀愁,陳俊志《台北爸爸,紐約媽媽》是一朵妖異之花,熠熠發光不能忽視的,還有穿著中學制服進入新世紀的羅毓嘉的〈中魔者〉、〈二十自述〉及同樣收在《樂園輿圖》第五輯幾個小品,是少年一路自中學、大學、研究所,以至於畢業後初入職場,他為這座大城市、這個小時代,以及這座城市這個時代為他,交互所作的在場證明。
二十一世紀少年剛剛出發,他昂首闊步,他豔光四射,注定是目光的焦點,未來啊未來,還有他翻江倒海、興風作浪的。

烈火◎傑克‧紀伯特(Jack Gilbert)(翻譯:陳育虹)
平常價 $25.00我在地上爬著,大哭
四處搜尋妻子的頭髮
兩個月間從排水管、吸塵器
冰箱底部和衣櫃裡的
衣服上找到幾根
然後幾位日本婦人來訪
我就停了,因為再也分不出
哪些是她的。過了一年
在替美智子種的酪梨換盆時,我發現
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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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文推薦
罕見的世紀末詩歌,率直且具有驚人美感。紀伯特能與二十世紀初現代主義大師們並立,原因之一是:面對巨擘,他毫不畏縮。——法蘭克‧藍曲佳(1940-)杜克大學教授/文評家
他走進一個深入內在,不安全的地方,從那緊繃而寂靜莫名之處,他帶回一些野性而悲憫的詩。紀伯特是一稀有物種,一位重要詩人;他不但教我們如何活,更教我們如何有創意地不虛擲一生。——詹姆士‧狄奇(1923-1997)國家桂冠詩人/小說家
沉默或許是他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但沉默底下,是他與自我對峙時無畏的堅持,是他在生命變化中的反思與爭辯,是他活潑躍動的詩心。這些對峙,反思與爭辯,在這書寫歷時十年的《烈火》中以詩的形態,披肝瀝膽地呈現著。──陳育虹,節錄譯序〈真我〉
作者簡介
傑克‧紀伯特(1925-2012)
生於美國賓州匹茲堡市。1962年以《危機觀點》獲耶魯青年詩人獎。1984年自印限量詩冊《可汗島》收錄輓歌九首,同年以詩集《石頭城》獲史坦利庫尼茲詩獎,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1994年《烈火》獲得藍能文學獎。2005年《拒絕天堂》獲美國國家書評人獎。2010年出版《主要是舞蹈》。2012年以《紀伯特詩全集》再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詩人亦曾獲古根漢研究獎金及國家藝術獎助金。
譯者簡介
陳育虹
文藻外語學院英文系畢,生於台灣高雄市。寄旅加拿大多年後,現定居台北。出版詩集《閃神》(洪範2016)、《之間》(洪範2011)、《魅》(寶瓶2007)、《索隱》(寶瓶2004)等七本;散文《2010日記/365°斜角》(爾雅2011);譯作:凱洛‧安‧達菲詩集《癡迷Rapture》(寶瓶2010)、瑪格麗特‧艾特伍詩選《吞火Eating Fire: Selected Poetry 1965-1995》(寶瓶2015)等。2011年於日本思潮社出版日譯詩集《我告訴過你》。2004年獲《台灣詩選》【年度詩獎】。2007年獲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2008年入選九歌台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新詩30家》。2017年獲【聯合報文學大獎】。
推薦序
烈火中並存的天使與魔鬼
詩是一種經驗的熔煉,對自我對世界皆如是。陶淵明和杜甫率領的入世詩學,自經驗而入,到超驗而出,把平凡人的生活奪胎換骨,帶到存在之可能性的彼岸中,這一妙招,意外地在二十世紀中以降的美國當代詩得到呼應。
我們可以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那裡看到對塵世微事的最大尊重,可以在艾倫‧金斯堡那裡看到對亂世的酣暢投身,可以在紐約派詩人那裡看到城市如何繼卡爾‧桑德堡之後,以更自由的身段成為主角,可以在自白派那裡看到對自己幽暗面的裸裎而得以進入人性的深淵。
在這些豐盛的創造上面,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美國詩人有了更多進入詩與現實的法門。當然這一方面造就不少學院派詩人,或者稱之為大學寫作班詩人,他們熟練地使用場景營造、小敘事結構、克制的結尾昇華等技巧,製作出一批批面目相似的人生小感悟詩歌,不少也流行過,但最終要從這批詩人中脫穎而出的,必須有極其疼痛的人生經驗和語言冒險才可以。
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品滿足了以上兩個突變的要求,一是人生疼痛,詩人的妻子野上美智子之死好像使他自己也死亡一次然後重生;二是隨之而來的詩之語言進入沉著痛快、從心所欲的階段,不忘法度卻處處衝逸出法度,短詩尤其奇崛,語盡處驟然而止——彷彿人生本身。
與亡妻書向來是詩歌最深情,也是最沉重的,古有元稹〈遣悲懷〉組詩、納蘭性德〈金縷曲〉等悼亡詞,今有日本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英國泰特‧休斯《生日信札》,均是風格各異的經典。傑克‧紀伯特更接近泰特‧休斯,雖然他沒有一個自殺的詩人妻子,也沒有背上負心惡名,他卻從旁人眼裡也許穩定溫柔的婚姻生活中窺伺命運之凶險,不憚之而言說之,得以認識兩人的命運。
人世固難,努力啟齒——這是我對他最大的認同。愛、婚姻,固然是甜蜜的囚籠,但如何可以徒然站在一旁旁觀?這是詩集名為「烈火」的玄機所在,西方基督教傳統中,烈火與地獄有關,與女巫、異教徒、叛教者以至聖徒、殉道者等等的受難都有關。詩人把自己、自己與美智子的生活、美智子死後的世界均推進這抽象的烈火裡,接受其熔煉,也接受火舌之舔舐,彷彿當中另有安慰。
展示這一矛盾的詩,最典型的是這首〈贈馬〉:
他住在不毛之地,死氣沉沉的四鄰
無足輕重的國家,從來沒住址
但魔鬼還是找到他,殺了他太太
毀了他的婚姻。他在各處出書
愈寫愈俗,愈順,愈廢
魔鬼帶給他朋友的消息,一個個垮了
病了或沒道理的憂鬱;給他看
老電影的美女相片,十六呎高的
美女臉頰發光望著男孩
在黑暗裡漸漸成熟;給他看
美女近照,說她們如何歲月不侵
活得多起勁;然後魔鬼把一切
統統收回。魔鬼的目的就是用收回一切
來傷害來拖垮我們,讓我們明白一切
美好的都會逐漸萎縮變形
但魔鬼也讓我們在帕瑞齊亞山上
吃烤羊,讓我們迷迷糊糊
跌了生平第一跤,居然就跌進帕拉迪歐
月光下的建築。也許因為不夠專業
我想,也許因為這些女人或這些
全心體會女人的男人,這魔鬼
還是不情不願地愛著我們;因為我們
從樹和火車引擎得到領悟,在炎熱的
七月午後嗅著野草,提升了自己
讀畢全詩,我恍然大悟,也許他才是那位可愛的魔鬼,不但對人生,即便對於詩的讀者,也是殘酷又有愛。他的詩固然有自白詩那種極其私人體驗的一面,但又有面向公共經驗——也就是所謂「都是可憐的人間」(周作人與魯迅絕交書)的一面,讓我們在語言的火刑中驚心動魄之餘,竟然也像卡夫卡一樣,「用一隻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成為「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中的一員。
當然,經驗之歌,能保留多少天真?這是這種經驗的誠摯程度的保證。像傑克‧紀伯特這種美國中產階級出身的標準詩人,本來很難期待其天真和迷狂,然而難得的是他在對語言的咀嚼中漸漸回復一個天真者的任性。也許這是美智子之死留給他的禮物:「孤獨」所致。君子慎獨,在這裡不是謹慎的意思,而是審慎地在孤獨中檢視自己的意思,檢視之後不變得勢利刻薄,反而放開率然,這就是天真之力。
魔鬼本來就是天使所變成的,天真的經驗魔鬼,在始作俑者密爾頓《失樂園》和威廉‧布萊克《天真與經驗之歌》我們都有所領教其魅力。在這樣一種強大的父輩陰影下,傑克‧紀伯特採用了各種方法開拓自己的詩歌疆土,其中之一就是《失樂園》那樣的故事新編。他對但丁和奧菲斯的故事新編極有意義,〈但丁跳舞——給吉安娜‧季曼悌〉、〈尋找尤莉迪希〉和〈夜之歌,晝之歌〉這三首傑作,涉及詩人往往同時兼有失愛者的雙重身分,這身分在古今千年的跨度中的轉移與不變的痛苦,傑克‧紀伯特舉重若輕,竟然處理得叫人莞爾,莞爾又垂淚。
失去貝德麗采的但丁、失去尤莉迪希的奧菲斯,都有失去美智子的傑克‧紀伯特的自況在,女性引領詩人上升也引領他回首凝視地獄,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成為詩人。

神在◎崔舜華
平常價 $21.00我仍心懷所愛,愛得無法不一敗塗地。
「你想告訴別人的,全部都不是真的。而你沒說出口的,是你從未想要討索,這世界卻主動降予你身的那些:謊言,傷害,諷刺,挫敗,躁鬱,悔恨,低俗,與恐懼。
我們能夠告訴別人的,全部都不是真的。」──節錄自〈回顧的人〉
詩人崔舜華第一部椎心敲鑿自剖的散文集。從來擅於以炙烈濃稠綿密文字織就一首首詩的崔舜華,在此次作品裡,她挖剖心的暗房。
在滿布陷阱的青春狩獵場,她那被追獵被捕獲被吞噬的慘烈青春紀事,那灼喉撕胸但卻因無法抵禦內在的獸,而終至如花瓣急速枯萎的愛情,甚至如風暴乃至疤傷累累的原生家庭,纏縛著讓她日後僅能努力建造座座免於再次受傷的鐵堡壘。
生命裡的獸,横征暴斂,撲天蓋地,但一如後記所述,「那些撕毀的裂口,斷裂的割面,割壞的傷痂,皆將因由雪得完整。白雪無瑕,且微雪有光。在雪中,因而領受一切,也因而交還了一切。」這是人生修羅場安靜的尾奏,也是淵博的慈悲。
本書特色
◎詩人崔舜華第一部椎心自剖的散文集。
◎封面、篇章頁由崔舜華所繪,別具意義。
◎言叔夏撰寫推薦序。夏夏(詩人);陳育虹(詩人、譯者);楊佳嫻(作家);廖梅璇(作家);駱以軍(小說家);鍾怡雯(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兼系主任)推薦(依姓氏筆劃順序排列)
◎「……我每每驚訝於她對世間的美有一種幾近本能的反射能力,彷彿動物般的靈敏嗅覺,可以在廢墟與泥沼中一眼辨識出碎片,將它們拼織成一種全新的樣貌。那種能力與其說是從某種豐厚的潤澤裡滋養而來,毋寧更像得自於一種殘缺的餽贈:不是錦緞絲綢織就的精緻,而是一種大而無畏的、對殘破或卑微的敬意和同情──其實我常在她看似冷冽而旁觀的句子裡,讀到這種微小的同情。這同情某種意義上並不是知識分子式的,而更像一種棉絮裡滾帶沾黏著其他棉絮。因此她可以織就她自己的百衲被。
……在菸草燒完以前,她還可以和這個世界對坐一會,於是那菸只能一千零一夜般地一根燃過一根,永無終結,支架起她與世界之間最恐怖而安靜的平衡。」——言叔夏
作者簡介
崔舜華,有詩集《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婀薄神》。
推薦序
惡之華──讀崔舜華《神在》
言叔夏
初識崔的時候,我已搬離台北了。我們從未在台北集散著一整代寫作者的寬街闊巷或文藝場合碰過頭,甚至也不曾在木柵那所彼此都錯落待過的學校真正地照過面。那畢竟是一座佈滿太多青苔的校舍了。像一個多垢的耳蝸,一年四季都懸宕著一片年老鬆弛的耳膜。許多聲音在膜上彈跳,有的就此失落了篤定的繫詞,成為一顆離開樂譜的高音,從此再沒有歸隊。我不知道那幾年她是不是也這樣離開過一章樂譜,成為一顆到哪裡都只能發出自己喉頭音階的音符。但我認識她時,她已剪了一頭十分短的髮,露出鵝弧一樣的頸子。頸骨以下極瘦削,那種瘦法好像骨頭被什麼給鋒銳地刨削過,因而孤挺了起來。她拿菸的手指很好看。指節幾乎是鋼弦。有一種人活著天生為了一種姿勢。崔大抵是這樣的人。
寫詩的人與她的字站在街角,直挺挺地,不必走近,那姿態本身就是一道刮人的風景。她的幾本詩集尖銳且華麗,和她活著的樣子一樣漂亮且低迴;痛苦在暈眩的旋轉裡不斷迴旋成痛快,我因此總以為她是勇敢的人。識得久了,才知道那種鋒利的鱗片其實其來有自,是從惡地形裡滋長出來的孤挺之花,覆蓋以詩的外衣。私底下她是一個相當敏感而體貼的人。儘管在散文裡她說自己很長時間的白日總在水瓶裡放酒,夜晚為失眠而服藥,但即使如此,在白天生活的樂譜裡,她知道怎麼做一顆安靜的高音。這是磨來的。
磨砥掉的邊角在其他地方重新滋長出來,比如她行坐穿衣的眼光,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超能力。我每每驚訝於她對世間的美有一種幾近本能的反射能力,彷彿動物般的靈敏嗅覺,可以在廢墟與泥沼中一眼辨識出碎片,將它們拼織成一種全新的樣貌。那種能力與其說是從某種豐厚的潤澤裡滋養而來,毋寧更像得自於一種殘缺的餽贈:不是錦緞絲綢織就的精緻,而是一種大而無畏的、對殘破或卑微的敬意和同情──其實我常在她看似冷冽而旁觀的句子裡,讀到這種微小的同情。這同情某種意義上並不是知識分子式的,而更像一種棉絮裡滾帶沾黏著其他棉絮。因此她可以織就她自己的百衲被。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總是莫名地在某些片段裡想到蕭紅,雖然她們的風格或路數並不真的接近,但其中有一種非常類似的質素,或許來自對活著本身的執著。她寫食街與市場上雜沓紛擾的吃食,寫彩券行裡熱衷刮彩券的女人,寫自己去到那有著塑膠座椅與菸灰缸的彩券行坐一整個下午,只為了不斷喝熱咖啡……,都是旁側在人間煙氣之傍,顫巍巍地與這色彩斑斕的世界,維繫著險峻的平衡與距離。那距離可能等同一根菸(她的阿基米德支點?)。香菸燃起,沙漏倒轉,時間的因果鏈結暫且鬆脫;在菸草燒完以前,她還可以和這個世界對坐一會,於是那菸只能一千零一夜般地一根燃過一根,永無終結,支架起她與世界之間最恐怖而安靜的平衡。
我常想像她晃遊過那個多年前其實我也待過的多雨的山區,一條叫做新光路的小街。那條小街上一字排開兩邊都是窘迫的老舊公寓,鴿籠般地隔成無數的學生套房與雅房。她寫賃居河邊一破舊雅房時的研究生生活,寫從蟑螂與蛀蟲裡滋長出來的論文與詩句。河的對岸是一所小學,午後總傳來小孩嘻笑的歡快聲,她寫到某個下午因為那笑聲太讓人難受,於是索性離開了那個房間,下樓抽完了一根菸。
但我也一直記得流經校園邊界的那條河,環繞著多歧的山腳(以及那座不知要通往哪裡的龍宮電梯),遂阻絕了彼岸與此岸。夏日的颱風使溪水暴漲起來,淹沒了整個球場。籃框不見了。剩下一個小小的幾乎要滅頂的投籃板,孤島般地,在河中虛張著秩序的聲勢。在我曾經眺望過的夢裡,河堤在雨裡不斷長高,不斷長高。直到那上漲的河水再沛莫能禦。堤防沖了開來。
現實裡,那堤防其實從未被真正沖出破口。暴雨總是在極大的時刻轉切漸小,像所有災難的結構。有人在雨雲的上方旋轉了按鈕。於是你最大的承受,是那從未真正發生的末日,以各種方式打磨著你。洪水退去,陽光又露出臉來了,而世界滿地都是難以前行的泥沼。有那樣的一刻,你會希望一切停留在末日將要來臨的那刻,殘酷而美麗。那樣的末日,即使是惡裡開出的花朵,也總有神在。
祝福崔與這部散文集(以及她的貓阿醜),無論生活或字的流域流淌向何方,願她們一路有神在側。
代自序
我在黑暗中找花
我在黑暗中找花
大地闇晚──迷失的鴿群
如逃逸的標點四散於捲動的書頁
我以指腹讀取
踝骨磨蹭貓背
虎金色的毛皮覆蓋眼瞼
我在黑暗中找花
雪意兀自向晚
孤獨,與孤獨的衍生物
流過低徑,蜿蜒,匯聚成為瀑布
無名的天鵝群集於湖泊的邊緣
冰層伏貼著冰層
雨依偎雨
我在黑暗中尋找一株
祕密開放的滿惡之華
在地表之下逡巡
穿著及膝的鋪毛長靴
如蛾類趨光般趨向
你座落的地景
是夜,積雲如葉
樹藤的精靈穿梭林間
小屋的燈火猶疑地含苞,低著頸項
一切正待盛放
一切尚未開啟
我遁入漆黑的晚色,星辰允許我
棲身於象牙灰的月影
重疊的縫隙,虛空的路徑
磨損而疲憊而荒涼的心
黑暗中,我以身體滋哺身體
以乳與蜜,大地美妙地顫索
以沉默的振頻
彷彿觸碰了真實
在黑暗中詢問,追索,奔跑復跌倒
我恍若繁花,在最卑屈的闇夜綻放
讓幻術娩衍,記憶婉轉
讓子句綿延孤身的戲劇
敘寫雪地枯枝,牆頭木槿
在我荒蕪而冰涼的心

空中老爺的日常◎空中老爺
平常價 $24.00機艙內,上演著最寫實的世界縮影。
20年經驗的資深座艙長首次現身說法,
中肯道出那些不為人知的機艙潛規則。
●收錄「空中服務的延伸智慧」,提供柔軟與尊嚴獨具的服務思考。
關上機艙門之後,真實的人性,一覽無遺。
身為外國航空公司少數的台灣籍座艙長,家住台北,基地在東京,空中老爺必須趕搭飛機上下班,而他的日常飛行工作,更猶如一趟趟不可思議的跨國大奇航。
一聲「門!門!門!」,及時攔阻了暴衝的乘客硬闖駕駛艙。
旅客發酒瘋,是「黃燈閃」還是「紅燈亮」?
孕婦要求讓座,擔任座艙長的他該如何應對,做到雙贏?
一張遺照、一份沒人吃的兒童餐,不是鬧鬼,而是為了實現重要的承諾……
眼見一條生命在自己懷中逝去,卻必須強忍悲痛,繼續微笑地站上崗位──空服的專業是什麼?就是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堅定地守護乘客!
擔任空服員二十年來,空中老爺細膩付出,溫熱了無數旅人的心。從機艙這個封閉小空間,他以超然的高度觀察,施展生動如戲的說故事本領,吸引我們走進了一齣齣光怪陸離的人間劇場,而滾滾流動於其間的,正是那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將心比心」。
本書特色
◎〈寶媽咪,飛機沒有博愛座〉一文引爆:蘋果日報、自由時報、TVBS、中天新聞、中華電視、Yahoo奇摩新聞瘋狂轉載,BabyHome、BBS討論熱潮。
◎在完全密閉的機艙空間裡,不管出了任何事都是「叫你們座艙長來!」
如今,擁有二十年豐富經歷的資深座艙長現身讀者眼前,
首度帶我們深入機艙的封閉世界,認清第一手的空中潛規則。
◎隨文收錄「空中服務的延伸智慧」,提供柔軟與尊嚴獨具的服務思考。

苦天使◎廖偉棠
平常價 $19.00聯合、中時文學獎雙料桂冠詩人廖偉棠最新詩集
「天使的自由,咬在嘴裡是蜜,咽到腹中是苦的。
如果我的死出賣了你,我的腹中將盛放一朵猶大花
如果我沒有死,在1975年的布拉格,1989年的北京,
我仍將彈吉他,仍將唱歌,仍將笑一個
你以前不曾看見的,今後更看不見的加利利女子的笑。」
在中時副刊主編、知名詩人楊澤的口中,廖偉棠是他非常欣賞的青年作家。
在知名大陸作家,尹麗川的筆下,廖偉棠更是六0後絕對不可忽視的詩人。
詩人不是醉生夢死的活著,不是動不動就哀吟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至少,廖偉棠不是這樣。他曾言:「以一個詩人來說,我是胖了點」。但這也就是他雲遊四方,大膽體驗生活所需要的體魄與膽識。承繼了韓波一脈詩人「生活在他方」的精神,廖偉棠認真生活、認真出走也認真看書。而不間斷的創作也是他對於自我的要求與訓練。
很難想像有這樣的詩人,以卅歲之年就獲得華文地區諸多新詩大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如果只以文字奇巧,他不可能獲得這麼多的掌聲與讚譽。咬文嚼字的詩句是死的,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在於生活的體驗。
詩人的眼中沒有時與空的界線。在這本新詩集《苦天使》中,中西詩人不分古今地域的,一一走出和廖偉棠吟合唱詠,讀來絲毫不會有生硬彆扭之感,詩人的世界原與凡人不同。他們自有自己的音頻與呼吸,而每一個精鍊後的字句,就注定了詩人生命的不朽。
本書分為如下部分:
第一部兩生書
第二部生活研究
第三部社會學或地獄記
詩劇:波利維亞地獄記
作者簡介
廖偉棠
1975年生。曾任雜誌編輯、書店店長;目前則兼具了詩人、攝影師、小說家及評論家等多重身份。
廖偉棠的作品在華文世界中皆有不錯的評價與迴響:他得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
《苦天使》創作的時期橫亙四個年頭,字字句句皆來自生活中的浪遊與體驗;他在詩作中引用韓波的的句子:「人是必須超越的」,或者就是他對於自我狀態的要求——一種無時無刻的變遷。
內容連載
一個女子的肖像
——給 X
你的心靈和你是我們的撒嘉藻海
──龐德
不,你不是另一個。繞過黑夜船隊的海藻
並未在你身上糾纏,雖然你傾聽賽壬的無愛之歌
然後淪陷。
不,你也不是你心中浮現那水花點綴的一個,
為王子捨棄了魚尾,而沉默,而化成鹿特丹港的銅像。
縱然是為了黑夜,我們相擁而辯駁,為了
黎明深深的疲倦──光明照徹你隱藏的肉身。
那是斷臂的,
那美的空氣又在海水中升起、豎立,
而我的雙手將像海風穿過纜繩,憑空編織。
你笑過,你用笑留住那書寫你的、雕刻你的人的憂傷,
留住安徒生,唱一首春天的馬車曲,留住希臘
在流雲下斷簡殘章。
然後你又找到了建築術,
然後你哭,為這春夜圖紙上晃蕩的,那些不可能的旋律。
那麼多聲音朝向你,羽毛筆輕沾,又不著一字離去。
你在喉嚨間猶豫過一個和聲,卻嚥下了
像一口香煙。
──這令人迷醉的虛空,我們吸得太多了,
倒不如喝一口酒,在盛開的肺葉上,飄飄上升。
你將變得更消瘦、更美,因為時光的雕刻刀
仍在將你剝蝕,按照風的美學原理。你說
不想起並不代表忘記。
是的,我為你保存,我的靈感
正是記憶女神的第十個女兒,那失蹤的一個。
像另一首詩所寫的:那些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那些泛若不繫之舟的,被春天的浮冰刮得傷痕累累的,
但在斷槳上開花的女人。
我又寫下、畫下,在炮火
的華燈下,炸開了幸福,像X軍士,為一塊破碎的手錶
把那些永不回來的四月的雨夜讚美。
像一架被擊落的偵察機,
在你的海中沉潛,入睡。
是的,你就是另一個。當那失蹤的戰俘
在藍色的伊色嘉海岸被找回,
是的,醒來,這就是你。
2001.4.14
打羽毛球的人
——給 弟弟
大雲在天上移動,自北至南,
陰影時而落在我身上,時而落在你身上。
時而是陽光,花蕊在陽光中旋轉。
接近黃昏,金色的空氣塗抹一面面朝西的牆。
汗水揮灑,一些風從左手轉向右手。
我們打羽毛球呀,奔跑呀,盲目地
盲目地向著風吹過來的地方喊叫。
停車場充滿了我們的叫聲,於是靜寂了,
我們像兩片葉子在無邊的湖水中間漂,
嘴唇漸漸染上鐵鏽。
還有我們的羽毛,
白色的鳥在天上移動,自西至東。
「我贏了!」在暮色沉沉中傳來一些歡笑
也許並不屬於我們。
汗水揮灑,在黑暗的水泥地上一點點光。
燈在樹蔭中早早亮起,車子緩緩出入。
「暮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多少年前我們說過的夢想。
長別離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一個女子的袖中籠著兩顆漆黑的星,
她搖著折扇,在畫中背過臉去的卻是另一個人。
星星沿著一條水墨的線流走,多少年前
一個人牽著雲朵在我的身體上走三百里的夜路。
他停下來的時候,剎那波光動,
在明亮的天色下暴雨傾盆,他看見一座城市
在別離,在他抵達的腳步中。一座城市在開花
琉璃色──也許是北京,但也許是廣州、上海。
So long,多麼長,她願意這樣去誤解再見的意義,
「多麼久了,我曾經認識你。」多少年前
他開始沉在水中,聽湯姆.維茨。也許是
倫納德.柯恩,設色紙本的簑笠捕魚人。
他漂走的時候,一封尺素在他的腰腹被打開,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So long,
如果這樣說起某下午一朵白合,如果
要這樣遠離──陽光留連,一首詩回到過去:
誰能相認?誰能被寫進最初的一個詞?
兩顆星碰撞,她的手指在他的額上畫一個弧曲。
也許對一點浮塵的愛才是真正的愛,
多少年前,一個人突然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秋雨吟
雨稍停了。但早晨當她走後
下過一夜的雨又再下起,聲漫陽台。
認識過和未曾認識的人都糜爛在窗外,
像某年春節過後濡濕在泥地上的爆竹紅紙。
又有另一個她躺在我身邊做夢:
夢見幾個十年前的人
春夜深深,像鬼魂一樣小口小口喝酒。
我舉起酒杯,閃電流竄,我們都變成空無。
那在我體內連夜冒雨奔走的
也是另一個人吧?手錶的指針在他手上瘋轉。
雨水潸潸,交織一個大的圓環,
一個人像一隻黑犬上下左右衝突。
雨水洗刷,我已嗅不出我皮毛上家的味道,
我低頭,盲目,鑽進黑暗中向鏡子狺狺。
「如今我也是一隻雨狗了。」小聲哼唱,
秋光回返,她有一隻逆光的手,朦朧中輕撫。
沒過幾天就要是秋天了,貼著漸涼的枕席
我暗自竊喜。樓梯上女鞋的聲音淅瀝行遠,
不久這個房子將鋪滿樹葉。也好吧,
我坐起來飲用十年前某人留給我的一滴雨。
散步
路燈下身影疊合樹的影子上,
偶爾出來走走,發現長時間生活令人震驚,
長時間和白紙生氣,和自己的肉體爭論。
但樹葉就是樹葉,腳步就是腳步,
總不能說落葉就是足印,濺血的微笑
令人震驚。像那一個跑過身邊的失業者
模仿馬雅可夫斯基的雲。
結束六點鐘電視新聞,
躲起來飛蛾火燼,出來就萬家華燈。
書籍就是書籍,黃昏就是黃昏,
顫抖,上下,鋪開迴旋處,停車場。
青春笑靨,眾生眩暈。
天空中樹疊合樹的散步上,
蚊子舞蹈宋詞,水袖人的溪澗。
於是搖頭,上公園,少女網球樹葉穿洞,
少年徒自揮拍,界線,自然是漆黑一片。
忽地有一個人攔路剪徑,卡嚓一聲,
以江湖和汽油的名義向你借錢。
輕風閃你的衣襟,你欣然應允
——你給了地球一個小小的考驗。
於是又轉身前行,不知道在這小路上能走多遠。

貓在之地◎崔舜華
平常價 $25.00
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黃遠雄
平常價 $20.00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辛波絲卡般的活,昆德拉遠望他方的走
一本始終天涯的詩集
★寶瓶文化十四週年選書,隆重出版。
★本書選詩九十九首,為作者黃遠雄創作生涯近五十年精華,詩人畢生心血之凝聚。
★李有成,焦 桐◎專文撰序。
★陳芳明,陳育虹,陳黎,陳大為,羅智成◎文壇詩壇,齊聲同讚。
★孫梓評,楊宗翰,李進文,波戈拉,崔舜華,蔡琳森◎紙短情長,小文大推。
「每個深夜/是那個女孩與她的美麗/在我不言的夢中/蝴蝶起來」──〈那女孩〉
「孤獨是必然的/我想,嶇崎是必然的/不斷出發亦是/必然的」──〈手上的筆〉
「雪亮的刀/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割我霜露的頭顱/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不能拂冷我莽莽的/奔向」──〈歌〉
「活著,每一天/都是受難日」──〈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
黃遠雄,一個以生命刻劃詩句的詩人。《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是他近五十年來的創作精選,選詩九十九首,以寓其詩其人,皆尚在途中之意。他曾是香菸推銷員/鐵工/燒焊工人/工程包商,唯其詩人之志,畢生未改。
在他的詩裡,時間隨風沙撲面,呼嘯而走,而生活是一場又一場完成復崩毀又重新開始的建築公事,他是薛西弗斯。在風沙與泥水之間,鷹架與鐵蒺藜之間,是詩,引領他眺望遠方;從蝴蝶般青春年少,壯年的激昂雄渾,中年之後了然風霜,他以詩逼視人生困頓,深深淬礪出生命的最真實與最痛楚。
名家推薦
「黃遠雄最好的詩除了語言鮮活之外,不論敘寫愛情、親情、鄉情、土地之情,或者家國之情,無不根植於現實世界與生活土壤。」──李有成(中研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讀黃遠雄詩,覺得說話者的身段甚低;揣測其人,猜想是儒雅正直的君子,又透露和而不群、堅定的性格。我一下子就被他的藝術說服了。」──焦桐(作家、「二魚文化」創辦人)
作者簡介
黃遠雄
1950年生於馬來西亞吉蘭丹州首府高打峇魯。
曾任香煙推銷員、鐵工、土地測量師、土木工程經理、建築承包商。
著有詩集《致時間書》(1996,十方)、《等待一棵無花果樹》(2007,南方學院)。
作品收入──
《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1(2000年,臺北萬卷樓)
《馬華文學大系》[1965年-1980年]〔散文1〕(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文學大系》[1965年-1980年]〔詩1〕(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文學大系》[1980年-1996年]〔詩2〕(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新詩史讀本》(2010年,臺北萬卷樓)
《中國新詩百年大典》(2013年,中國長江文藝)
推薦序
走動的樹——讀黃遠雄的詩
◎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一】
黃遠雄寫詩近半個世紀,不以多產取勝,精品反而居多,結集出版者至今雖僅得《致時間書》(一九九六)與《等待一棵無花果樹》(二○○七)二種,大略十年才有一集,不過他以自己的風格獨步詩壇,群而不黨,淡泊詩名,知道如何自我安頓,是一位備受敬重的前行代馬華現代詩人。寶瓶文化有意為這位資深馬華詩人出版其詩選集,書名《走動的樹》,並以副書名標誌此為過去四十餘年間(一九六七年至二○一三年)詩人創作的自選集,收詩九十九首,允為截至目前為止黃遠雄詩創作精華之總匯。至於何以詩集收詩九十九首,而非完整的百首,其中分寸似有寓意。如果以百首為圓滿,九十九首不無在暗示此詩集並非詩人創作生涯的終站,只是漫漫長途中的部分重要收穫,顯然在抵達終站之前還有諸多風景可以觀賞,還有許多未知尚待開發。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抵達之謎」。
六十歲那年,黃遠雄寫了一首題為〈人在途中〉的詩,終篇時有以下的自況:「我人還在/還在/行將抵達的旅途中」。「行將抵達」表示還未抵達,前方仍有路程,在抵達之前詩途顯然尚有可為。這些詩句語言簡潔、平淡而充滿自信,不免讓我想起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其名作〈雪夜林畔〉(“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詩末的自我期許:
這樹林可愛、幽暗而深邃,
但我還要信守某些承諾,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睡,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睡。
黃遠雄在詩集的後記〈寫詩〉中也提到〈人在途中〉一詩,並直言「凡事都各有其因緣,且看日後的造化與變數」,可見詩人對未來的創作仍然有所期待。
就詩集《走動的樹》整體而言,後記〈寫詩〉一文相當重要。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所敘為黃遠雄早年習詩的經過,其中涉及的文學記憶隱然可見一九六○和七○年代與馬華現代詩有關的若干身影。黃遠雄說:「想起年少寫詩時,尚未摸清何謂現代派,何謂現實派,也就從未去理會什麼派別之分,純粹只是逞一己之能。那時候初寫時無人在旁指導,自己也只好瞎子摸象,暗中孤獨摸索。」這話說得實在,很能反映當時許多初履詩壇者所面對的文學環境。黃遠雄後來的發展之所以不同,主要在於他的堅持。他向來不求聞達,他的詩雖多能符合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所說的「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念,但對他而言,寫詩本身便是目的。
〈寫詩〉的第二部分則在說明編選這本詩集的因緣與想法。黃遠雄也透露了他的詩與其個人生命歷程的密切關係:「這本選集內的每一首詩,都是我個人較偏愛(雖然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曾經緊貼著我生命中某段記憶,能讓我回想到自已當時身在哪裡,人在做什麼,為何而寫?」黃遠雄的自剖正好點出了他的詩的自傳層面,不過他的詩在個人記憶之外往往另有指涉,尤其指涉創作當時的政治、社會或文化氛圍,所謂「個人的即政治的」,黃遠雄這本詩選不乏這樣的實例。
【二】
這個現象涉及黃遠雄詩的敘事性。二○○七年黃遠雄出版其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我為這本詩集寫了兩段評介文字,印在版權頁之前,其中一段就特意強調其詩的敘事性特色。我把這段文字抄錄如下,以便進一步申說:
黃遠雄的詩敘事性強,我讀到的幾首,幾無例外,都有這種特色。〈風水〉一詩最初將噩運歸諸於「一棵充滿敵意的樹」,但詩中說話人顯然並不信邪,「從此,我裸衣而坐/敞開胸襟,坦蕩蕩/笑看浩劫從家門經過」。比較政治性的詩如〈等待修路隊伍〉則期待正義像「一支修路隊伍/轟然發動/龐大鎮壓的聲量」,中間敘寫的無不是政治上的種種險阻惡途。兩首有關無花果樹的詩也是以敘述詩中說話人與無花果樹的機緣為主,道盡其猶豫、徬徨與最終的歡欣。最富嘲諷意味的〈老樹〉一詩倒像是傳記詩,寫老樹如何懂得委屈自保,如何「接受獻議,深諳/諭令的禁忌/目擊每一個黯然的過渡/站著/不動/且超然物外」。這樣的詩批判性強,饒富政治寓意。簡單地說,黃遠雄最好的詩無不在敘事中透露胸中壘塊。
這段文字所論僅及於當時黃遠雄寄來的數首詩,又受限於規定字數,因此舉例不多,無法暢論。我後來有機會細讀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益發堅信自己的上述觀察。
黃遠雄早期的詩其實是以抒情取勝。其中有幾首抒寫親情與愛情,讀來令人動容,其他如寫於一九七○年代與八○年代初的〈一朵茉莉〉、〈塵埃未了〉、〈醒來時天涯依然〉、〈獨步〉、〈窗室之內外〉、〈手上的筆〉等數首,不論自勵或自抒情懷,莫不富於抒情性。試以〈手上的筆〉一詩為例。詩一開始詩中說話人就感歎創作之孤獨與寂寞,「像銹了的鐵欄杆/像被遺棄的時光/像筆尖上的墨漬」,因此說話人問:「執著的筆,還能恆持多久呢?」不過詩人顯然依舊雄心不減,立志翱翔於天地之間,要以氣吞山河之勢,揮動如椽之筆:
我該在怎樣的情況下
執筆,吮盡世間的怒漩巨捲
聽聽,大地還有脈搏的躍動
還有鷹翅的延伸
還有艷麗的狂飆
還有壯麗的河山
詩行裏以一連串的「還有」向世人宣告,詩的題材是何等廣泛多樣,自然山川固然可以入詩,世間激情一樣適宜成篇。黃遠雄早年的詩常以鷹鳥意象自喻(如〈塵埃未了〉、〈醒來時天涯依然〉等詩),這個意象又見於〈手上的筆〉一詩。「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言屣網之羈絆也」,以鷹鳥自喻恐怕與黃遠雄早年亟思掙脫的現實困境與生活桎梏有關。此之所以他不時以詩自我砥礪,如〈歌〉一詩裏詩中說話人就有這樣激昂的表白:
年輕時,叛逆的火焰
可以燃燒意志化成
一種傲然的鋼
呵,我就是那陣狂飆
雪亮的刀
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
割我霜露的頭顱
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
不能拂冷我莽莽
的奔向
〈手上的筆〉一詩雖然也同樣不乏激情,但是詩的結尾相當節制而收斂,說話人重新體認詩創作路上的孤獨與寂寞。如上所述,這種體認早見於詩的開頭部分,詩末重提自是另一番心境。這或許已是一種近乎超越知見的體悟,一種施友忠所說的「道器不分,體用一原」的「見山又是山」的二度和諧:
……我願
為自己嘗試
另闢一座窗框
孤獨是必然的
我想,嶇崎是必然的
不斷出發亦是
必然的
這些例證足以說明黃遠雄早年的詩確實重在抒情。本來詩主抒情,自古已然,這並不是什麼特例。我之所以特意從這個角度檢視黃遠雄早期的詩,因為我發現,大約自一九八○年代以後,他的詩的敘事成分明顯大增,有些詩甚至充滿戲劇效果,相形之下,抒情性退居邊緣,在某些詩裏甚至於完全退位。這樣的轉變也影響了往後黃遠雄的詩的語言與修辭策略:他的語言趨於平淡與明朗,不難看出他在修辭上逐漸建立自信。這個階段最能具現上述特色的當屬寫於一九八一年的〈吾妻不談政治〉一詩。
〈吾妻不談政治〉一詩表面看似簡單,實則是一首相當複雜的詩。與上引諸詩不同的是,這首詩語言自然而生活化,由於不事雕文刻鏤,反而少了鑿痕,可以說是黃遠雄脫胎換骨之作。與詩題的明示相反的是,詩題只是故作姿態,表示「此地無銀三百兩」,其實這是一首暢論政治的詩,只不過詩中並未清楚指涉任何政治議題或政治事件。正因為如此,這首詩並不在表達詩人的特定政治理念或意識形態信仰。詩的政治並不等同於詩人的政治,其理自明,因此與詩人所持的政治立場或與其是否參與實際政治,乃至於是否介入現實世界中的社會、政治與文化鬥爭並無直接關係。借用法國思想家洪希耶(Jacques Rancière)的說法,詩的政治只是暗示詩是以詩的姿態介入政治,非關詩人的政治主張或意識形態立場。不過詩也不是某種超歷史或非歷史的存在,詩是歷史當下的產物,因此不免有其指涉性。
〈吾妻不談政治〉一詩的基本結構是一場簡單的夫妻對話。這場對話透露了夫妻對政治的不同體驗,對政治操作的看法也就難免大相逕庭。詩中說話人扮演了丈夫的角色,他看待政治的方式相當直接,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因此他的論證在修辭上用的是明喻(simile),他以一連串排列整齊的聲明(statements)指陳政治如何無所不在,如何界定我們的日常生活、人生活動及典章制度。
吾說:
教育是一種政治
宗教是一種政治
戰爭是一種政治
甚至寫一綹文字,握手
寒暄、擁抱、呼吸
都是政治……
這一節詩既在界定政治,同時也在描述人世活動與政治牽扯萬端、治絲益棼的關係——政治彷如天羅地網,罩在人的身上,生老病死,無不是政治,無不受制於政治,也無不在政治的糾葛中。
下一節寫妻子的反應相當生動,原先鋪設的情節整個兒逆轉。丈夫那種斬釘截鐵的宣示性語言因「吾妻不語」而遭到冷淡對待。這個「不語」未必表示無言,也很可能是欲語還休,曖昧卻內容豐足。妻子在不語之餘,隨即祭出自己的拿手絕活來,對丈夫的聲明做了一番演繹與解構:
當吾妻將蔥花
擲下油鍋
她說:
蔥花是一排蓄發的地雷
螃蟹是列陣的坦克
煮炒是會議桌上喋喋不休的
風雲
若只知糾纏不清
如何捧弄一道
美餚呢?
這一節詩無一語涉及政治,詩中所敘卻是處處機鋒,無不政治。跟說話人的修辭策略大異其趣的是,在這一節詩裏,妻子多半仰賴隱喻(metaphor),也就是妻子所熟知的烹飪語言,既有食材佐料,也有烹調方法。在妻子的認知與經驗裏,政治就是廚藝,一如戰事,不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或在會議室裏唇槍舌戰,其目的無非要「卻軍於談笑之際,折衝於樽俎之間」。所謂政治,不論煎炒煮炸炆燉焗烤蒸,顯然必須乾淨俐落,劍及履及,倘若抽刀斷水,推拖拉扯,恐將無濟於事,美餚也可能淪為敗筆。
換句話說,在妻子看來,丈夫對政治的高談闊論充其量只是誇誇其談,虛無空洞,言不及義。政治不只是坐而言,還必須起而行。在這一節詩裏,妻子其實是以其特有的隱喻踐行《道德經》的古典明訓:「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早就看出政治與烹飪之間的類比關係,因此希望治國者學習烹調之術;簡單言之,政治重在實踐,重在實踐的方法。妻子言談中的隱喻不僅為老子的智慧作註解,其隱喻其實也在批判男性浮誇而乏味的宣示性語言。這已涉及語言的性別問題,試將詩中夫妻倆的語言對比,其中分際一目瞭然。這個層面雖然此處無法深究,但是〈吾妻不談政治〉顯然是一首值得就此觀點進一步探討的詩。
黃遠雄第一本詩集《致時間書》收入的詩不少完成於一九八○年代,可是在《走動的樹》這本選集裏,這個年代的詩只有寥寥幾首,儘管其中多屬上品。〈夜訪諾頓外記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也是一首敘事性強,深具政治意涵的詩。詩題中的「諾頓」明指艾略特(T. S. Eliot)的長詩〈焚毀的諾頓〉(“Burnt Norton”),或可視為黃遠雄對這位一代詩宗的致敬。「焚毀的諾頓」是一處實際存在的莊園,位於距牛津不遠的古老鄉村聚落科茨沃爾德(the Cotswolds)。詩雖以此莊園為題,但艾略特的目的並不在寫此莊園。這首詩初見於詩集《四個四重奏》(The Four Quartets),數十年來各家對此詩之詮釋可說眾說紛紜,不過多半認為此詩具強烈之宗教色彩,詩中對時間頗多抽象思考,而詩人顯然把重心放在當下,以為當下的時間才能顯現神的恩典。
黃遠雄的詩與此題旨無關,諾頓在其詩中已經另有寓意:這是一座廢墟,毀於烈火,不過百廢待舉,餘燼中仍存希望,只待有心人群策群力,莊園可以再現,花可以再開,鳥可以再來,因此黃遠雄在詩末為焚毀後的諾頓留下微弱的無限生機:
有人來過,仍有人
絡續前來,因為他們聽見
有一株微弱的喟歎
來自熊熊的火芒
隱隱約約
他們相信
玫瑰在裡邊盛放,鳥聲在裡邊
迴響不絕,尚未通行的
甬道上
不息的靈魂在那兒匿藏
最末一行詩提到的「不息的靈魂」其實應有所指,這個用詞早先曾經出現在詩的第三節中:
戰火排山倒海
而來,文化在最前線
為不息的靈魂祭旗
回頭看這幾行詩,整首詩的政治指涉可說昭然若揭,甚至諾頓的象徵意義也不難掌握。這些詩行的關鍵詞是「文化」,諾頓原本是一座文化堡壘,不幸毀於戰火,當然戰火只是比喻。在這場戰火中,文化首當其衝,「不息的靈魂」正是那些為捍衛文化而前仆後繼,奮戰不已的人。詩中所說的文化當然可以泛指一般文化,但在當代馬來西亞的脈絡裏,也可以特指華人文化在政治上所遭遇的壓制與邊緣化。〈夜訪諾頓外記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正值馬來西亞政治多事之秋。這一年由於其執政黨的主要成員黨巫統爆發黨爭,馬哈迪政權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十月間政府又因派遣不諳華文者出任華文小學高職而引發華社抗爭,馬哈迪為化解其執政危機,極需替罪羔羊,因此政府在十月二十七日展開所謂茅草行動(Operasi Lalang),援引惡名昭彰的內部安全法大肆逮捕政黨領袖、社運分子及華教人士,整個社會——尤其是華社——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以創作時間論,黃遠雄這首詩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馬哈迪威權統治下的白色恐怖,不過據黃遠雄私訊告知(二○一四年七月十四日),此詩寫「在茅草行動之前,純粹是一首名詩的讀後感」。詩人如預言者,詩行間所醞釀的政治氛圍竟在冥冥之中預告了行將登場的茅草行動,當權者師心自用,整個國家一時淪為詩中所說的:「一座黑夜無邊的/夢魘樹林」。
【三】
自一九八○年代以後,黃遠雄的詩風大抵漸趨穩定,成熟,而且不拘一格,相當自由,詩的題材也隨着他對世事體驗日深而變得繁複多元。這期間他寫下不少有關愛情、親情及鄉情的詩,諸如〈夢說〉、〈要去流浪的樹〉、〈一首止癢的詩〉、〈一直〉、〈父親的拐杖〉、〈鎮壓〉、〈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返鄉之旅〉、〈火葬場,盡頭〉等。這些詩多環繞個人或家族的際遇,從中不難發現年歲日增的詩人在心境與思想上的變化。有些詩則在個人情感之外,同時觸及外在世界的變遷,隱約透露了詩人的憂慮與批判,如寫於二○一二年的〈返鄉之旅〉中有這麼一節:
倒是鑽油台,
這新貴,八爪魚般
霸踞在海面,公然點火
戲諸侯;過去牛羊聚居
的草地
和收割季節的田隴
如今已是坐擁笑聲
車群如妾的前院
這些詩行語帶嘲諷,不僅寫出今昔之別,緬懷失落的歲月與不復存在的鄉土,同時也慨歎生產工具與生產模式的改變對土地風貌與社經環境所造成的衝擊。這樣的詩顯然已經超越個人,而在不經意中寄託了詩人更大的胸臆與關懷。
這一類詩有的也深具歷史感或人倫意識。寫於二○○六年的〈父親的拐杖〉嘗試變造《山海經》裏的夸父神話,想像父子之間的世代傳承,詩中說話人一方面突出父輩所經歷的流離與憂患,另一方面則預見自己未來勢將複製上一代跋山涉水的命運:「我夸父/不悔地披上父親飽滿憂患的背影/襲承他雲遊未了/的遺志」。這無疑是一首充滿離散意識的詩。
寫於二○一二年的〈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敘述闊別四十年的外祖父如何「星月兼程跑來探望我」的經過。不過全詩的重點卻是今昔對比與城鄉差異,詩中說話人對過去顯然充滿鄉愁,一再以時空變化突出曩昔的美好豐盈:「以前/窮鄉僻壤,視野和想像可以/紙鳶般低吟高飛,不像現在/平坦,卻寸步難行」。說話人在懷舊之餘,對眼前的種種變化顯得格格不入。只是在時光流逝、世事變動之中,說話人也體認到其中仍潛存著某些不變的元素,譬如親情常在,家族血脈綿遠流長:
好在祖輩
有留下一紙藍縷篳路
的族譜堅守在源遠流長
的關隘,堵住了DNA
和基因的土石流,至少
流失的砂礫堆下,骨肉血脈仍
有跡可見
除此之外,黃遠雄這個階段的詩不乏對現實生活或外在世界的反應。這些詩有的借用奇喻(conceit),立意頗多巧思,讀來引人入勝。二○○二年的〈一起去流浪〉以蚤類寄生一隻癟狗之情節敘寫兩者如何學習和平共存,詩行間對這隻癟狗之堅忍、豁達與淡定頗多讚揚。詩中說話人這樣稱頌這隻癟狗:
以牠疲弱的體質,潰爛
遍體擴散未癒合
的癱疽,飼養如此絡繹於途的門客
體內依然暢流
永不言悔的鬥志
詩中所說的「門客」即寄生癟狗身上的蚤類。黃遠雄的野心當然不只在寫一首寓言詩而已,這首詩以寓言的形式出之,語言並不艱澀,卻又故作隱晦,捨棄直接對現實的明顯指涉,反而為讀者留下寬廣的想像空間。說話人在詩的最後一節表示,「有所必要向猥瑣的蚤類/學習如何共處一室」。這樣的自我期許其實充滿諷喻,似有所指,卻又無意明指,而且負面的意義多於正面,所謂「共處一室」恐怕也是萬般無奈的安排與選擇。擺在馬來西亞的社會現實與日常生活脈絡中,究竟何者為「猥瑣的蚤類」?又要如何向「猥瑣的蚤類」學習呢?
另一首帶有寓言意味的詩是寫於二○○八年的〈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詩中的說話人以稻草人的身分自白,喟歎「活着,每一天/都是受難日」。詩的寓意並不難解。秋收之後,稻草人完滿達成賴以存在的使命,其剩餘價值立即消失,在豐年火祭中不僅備受冷落,甚至慘遭凌遲與毀棄,因此在深感委屈之餘,他高聲抗議:「無視於我平日鞠躬盡瘁,仍落得/幾乎身首異處/鄙棄在草堆上的感受」。詩所嘗試戲劇化的無疑是過河拆橋的無情世事,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稻草人的批判意在言外,良有以也。黃遠雄避開直寫現實世界的人情冷暖,藉寓言婉晦諷世,用心良苦。從〈一起去流浪〉與〈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這兩首詩不難看出,詩人最好的寓言詩多在借喻諷世,對人情義理洞若觀火,燭照無遺。
〈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最戲劇性的部分當在詩的第三節,黃遠雄在這一節詩裏玩性大發,突然讓說話人話鋒一轉,故作大惑不解,企圖一行一句地將諺語「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細加解構,目的在重新釐清語言背後物與物之間的偶然關係。
席間,我的近況
與飄忽的體重
與功績
被刻意高估
冠以最後一束
壓倒性的榮耀,莫名
與千里外,一頭素昧平生
的駱駝,在荒腔走板
的沙漠
戲劇化勾扯上關係
雖然意見分歧
最終,還是無法倖免
在字裡行間畫押
這些詩行所敘其實具有陌生化的效應。透過陌生化的過程,原先理所當然的關係頓時變得不再那麼穩定,讀者被迫思考:稻草和駱駝之間為什麼會有必然關係?為什麼壓死駱駝的是這根稻草?為什麼是駱駝,而非別的動物?稻草與駱駝各有自己的世界,原本風馬牛不相及,雙雙「素昧平生」,毫無干係,結果竟「在荒腔走板/的沙漠」中扯上關係。這一節詩敘寫世事的荒謬,原來是非曲直未必操之在我。對稻草人而言,這句諺語豈僅荒誕不經,言不成理,其中甚至潛藏著多少無法言狀的冤屈與無助,這與上一節詩裏稻草人所蒙受的無情待遇並無二致。就所敘內容而言,這兩節詩看似各有關懷,細究不難發現,實則前後互相呼應,都是在悲譴世事的荒誕無稽,一旦身陷類似的非理性當中,只能徒呼奈何。只不過傷心人別有懷抱,這種「遣悲懷」式的哀歎不知可有現實指涉?
以上的追問雖非必要,只要熟讀黃遠雄的詩,這樣的追問卻也並非無的放矢。黃遠雄的詩隱晦不在語言,尤其中年以後,他大部分的詩在語言上已能大開大闔,收放自如,若干敘事性強的詩,敘事鋪陳往往峰迴路轉,語多警世,並隱含政治或社會批評。譬如寫於二○○八年的〈今天開始〉一詩,詩題寄託希望,教人引領期待,詩收尾時卻一片警語,詩中說話人自言自語,要「上緊憂患的發條」,留心門戶,注意日常生活細節,以免因疏忽而遭殃受害。原來這竟是一首批判治安敗壞、盜匪橫行、百姓受苦的詩。近年來馬來西亞治安日劣,當權者因循無能,束手無策,但知文飾,黃遠雄這首詩批判力強,直指問題核心,毫不含糊,讀來令人心領神會。
類似的例子在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出版之後幾乎成為常態,諸如〈社區警衛〉、〈不得不回來〉、〈傷害〉、〈恐懼〉、〈土撥鼠〉、〈家務事〉、〈焦躁者和他的假想敵〉、〈兩張並排的單人床〉等詩,順手拈來,俯拾皆是。這些詩多饒富批判性,有些明示,有些暗指,對略知馬來西亞近年來的政治或社會現狀的人而言,其針對性不言而喻。〈土撥鼠〉一詩第二節有詩句云:「猶如放任成群目無法紀/的暴龍過境,恣意踐踏/沿途散佈殘存的建材、沙礫」,或可描述這些詩所刻意鋪陳的政治或社會情境。又如〈恐懼〉一詩第二節藉神荼與鬱壘兩兄弟的神話,表達正邪易位、是非顛倒之無奈;因此詩中說話人有「削去印綬,解僱平日倚重/其實早已哆嗦的/荼壘」的感歎。善於抓鬼驅邪的神荼與鬱壘一去,魑魅魍魎橫行,剩下的就是「涎皮賴臉/人多勢眾的暴戾與肆虐」。所謂「陟罰臧否,在其一言」,這樣的筆法字斟句酌,很難教人相信這是空穴來風,無病呻吟。
這裏再舉〈家務事〉一詩為例。詩以家庭瑣事為障,實則意有所指,其目標對準的卻是國家大事。詩將「孤獨」與「寂寞」二者擬人化,以之扮演家中傭人的角色。詩敘女主人外出,行前多方囑咐,要詩中說話人所飾的男主人在她返家前處理若干日常家務,諸如:
每一扇落地窗簾
都必須換上新裝
要拭淨室內每片長青樹
稚氣的臉龐;要按時
餵飽餓了好多天
的洗衣機
只是「孤獨」與「寂寞」皆習於敷衍塞責,懶散成性,任務可能無法達成。這一節詩所列舉的家務事多屬例常工作,只要稍稍認真負責,沒有無法完成的道理。可悲而又可議的是,「孤獨」與「寂寞」耽於玩樂,專事吹拍,卻無心於自己份內的事。黃遠雄這種寓言式的寫法,顯然不只限於敘寫家事。詩人雖然可以無須明說,讀者卻不能不深加意會,弦外之音,令人莞爾。
到了詩的最後一節,整首詩的題旨可說宣露無遺:
可能會有一輪
催淚彈式的煙硝過境
可能只是一陣淨盟式
蜻蜓點水的靜坐
陰霾,會很快地過去
都會很快地過去
這數十年來我
就是
這般耍賴地混過來的
這一節詩第三行提到的「淨盟」成立於二○○六年底,為馬來西亞的非政府組織乾淨與公平選舉聯盟的簡稱(或稱Bersih)。「淨盟」成立之後曾經數次舉行和平集會,呼籲政府改革選舉制度,重劃選區,改善選務機構,革新選舉機制,以實現乾淨公平的選舉。只是多年來當權者蠻橫不為所動,甚至不時將和平抗議者拘捕下獄。就此而言,這個指涉使整首詩的格局明顯擴大,再也無法故作無辜,詩人心繫的更不可能只局限於家庭瑣事。說話人對疏忽任務、荒廢工作毫不在意,一心只想掩飾遮蓋,或者以為只要稍稍應付,批評與抗議都會過去,最後船過水無痕,日子照過。這一節詩裏有兩行詩近乎重複:「會很快地過去/都會很快地過去」。博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在《詩藝》(This Craft of Verses)一書中談到我上引的佛洛斯特的〈雪夜林畔〉一詩,他認為最後兩行詩句雖屬重複,含意卻大不相同:第一句是空間的,指實際的空間里程;第二句則是時間的,指隱喻上的時間距離,因此動詞「安睡」也暗示人生旅途的終點——死亡。回頭看黃遠雄的〈家務事〉最後一節的重疊句,其實也有類似的效應。第一句表示「陰霾」只是短暫的現象,轉眼間就會消失;第二句多了個「都」字,承上一句使「陰霾」的意義更形繁複,包括任何批評、質疑及挑戰等。這兩句詩行雖然前後重疊,意義卻顯然略有調整。
〈家務事〉一詩最精彩的部分當屬最後一節的最後三行詩。這三行詩語言平淡自然,連接起來甚至彷如散文句子,不過卻是力道極重的詩行。詩人之前既以指涉「淨盟」暗示這首詩的政治意涵,最後這三行詩的政治性聯想已無可避免。熟知馬來西亞的政治與社會現況的人可能要問:詩中說話人的「我」是誰?過去數十年是哪些人「這般耍賴地混過來的」?是哪個政黨?哪個政權?何以在千夫所指之下,這些人、這個政黨,以及這個政權可以依然故我,為所欲為?類似的疑問所在多是。這是黃遠雄以詩論政的特色:這一類詩不在提供答案,其效應往往在激發讀者的想像與疑惑。而且幾無例外,這樣的詩所指涉的就是黃遠雄賴以安身立命的現實時空。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在其晚年出版的《筆記本》(The Notebook)一書中,有一則札記(二○○九年五月十九日)專談烏拉圭詩人貝內德蒂(Mario Benedetti),在他看來,貝內德蒂短短數句詩所要表達的,往往比官方所看到的還要豐足。黃遠雄這幾行詩是另一個明證。
【四】
這本詩選書名《走動的樹》其實是取自黃遠雄早年一首同名的自況的詩,詩題〈走動的樹〉本身顯然故意訴諸矛盾修辭法(oxymoron)。這首詩隱含掙脫束縛、追求自由的欲望,對未來與未知充滿了嚮往與想像。樹根植於土地,萬無走動的道理,這是有違自然法則的。正因為如此,這首詩利用這種矛盾現象將希望寄託於奇蹟:「希望殘墟的視線裡/有一座奇蹟/屹然出現」。另一首寫於一九九九年的〈要去流浪的樹〉,用的也是類似的修辭法。在這首距〈走動的樹〉十餘年後完成的詩裏,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令人心酸的悲慘景象:奇蹟不見,希望幻滅,樹在「離開成長的盆地/離開庇護的溫床」多年之後,有一天「拎著殘存的鬚根/划著單薄的浮萍」回到樹林故土。詩的最後一節雖然只有短短四行,卻充滿了戲劇性與震撼力:
所有的樹
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這幾行詩自身俱足,不寫迷途知返的樹,卻回頭狀寫眾樹對眼前景象的自然反應:可以想像整座樹林一時之間一片哀嚎,哭聲震天,聞者心痛。
我引用這兩首詩目的不在論證黃遠雄這十餘年間心境的變化,我的興趣在於詩中樹的意象。如上所述,樹在土地生根,茁長,不過在黃遠雄的詩的想像世界裏,樹不能自囿於自己生長的土地,樹必須外求,必須出走,必須尋找新的樹林,體驗新的生活,開拓新的世界。黃遠雄最好的詩除了語言鮮活之外,不論敘寫愛情、親情、鄉情、土地之情,或者家國之情,無不根植於現實世界與生活土壤。他的許多詩所透露的關懷始終緊扣馬來西亞的現實,不過這些關懷又不全然囿於馬來西亞的時空,放大來看,其實還涉及普遍的人的生存處境。尤其黃遠雄中年以後的詩,這個現象相當常見。
在《走動的樹》這本詩選集所收的九十九首詩中,我們看到黃遠雄四、五十年來在詩創作上不同階段的轉變,只是萬變不離其宗,他的詩不論抒寫個人或者敘寫集體,無不指向詩本身之為事件的現象,之為語言活動的歷史經驗。這篇文字顯然遠遠踰越序文的文類規範,在細讀黃遠雄大部分的詩作之餘,我嘗試藉由遠觀近看,較全面地考察他的詩的成就,即使如此,這篇序文所能討論的詩作數量畢竟有限。不過縱使以管窺豹,我希望這篇文字仍然有助於打開黃遠雄數十年來經之營之的詩的世界。
黃遠雄念舊,多次在詩文中提到我們年輕時認交的經過。近半個世紀之後,我有機會以讀者兼老友的身分為他的詩選集寫序,除了因緣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他數十年來對詩的堅持。二○○七年,黃遠雄出版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張錦忠在題為〈與遠雄同行,繼續〉的序文中,讚揚黃遠雄為「以華文書寫的華裔馬來西亞詩人繼續寫下去的典範光源」,顯然並非過譽。
二○一五年七月二十五日修訂
後記
寫詩
◎黃遠雄
1
四十八年後的今天,回顧我走過的文學路,彷彿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比起一些人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幸運,總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在對的車站進入對的車廂,這一逛竟然逛了數十年,彷彿沒有回頭路,又恰似錯過車程卻又沒人催我下車,我也樂享其成。
我的寫作道路起步,應從六五年從一次心血來潮投稿參加《少年樂園》月刊徵文比賽,發現有一個叫「江振軒」的少年寫作人,與我同時列入該項比賽、優異獎名單中,當時因為覺得名字很有英氣,所以從那刻起,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印象。不過,說來有點遺憾,時至二○一五年的今日,我仍與江振軒本尊,緣慳一面。
一九六七年年頭開學,我留級念高一班,準備重考馬來西亞政府初級的文憑考試。我讀的那所學校是吉蘭丹州屬內唯一的中華獨立中學、也是當時西馬來西亞之東海岸、由吉蘭丹,登嘉樓和彭亨三州境內華裔與國內善心教育人士,群策鼎力籌資創立唯一的一所私立中學,主要目的是給那些每屆參加小六政府文憑考試,升學無門的落第生,提供一所繼續深造中學的管道。
在同年學校開課不久,校園內來了一位比我高一年級的插班生戴錦銘同學。此子非常勤奮,有幹勁。他除了常在報章或學生刊物園地投稿,還常在校園各班級,不停推售星馬港臺的文學書籍,甚至連哥打峇魯市內僅有的兩間中學,即中華和中正國民型中學校園內也馬不停蹄地招徠無誤,間接為我們幾所華校中學生開啟另一扇清新文藝的窗戶。我記得當時我一口氣跟他買下三本詩集,即淡瑩的《千萬遍陽關》、畢洛的《夢季,銀色馬》,和施穎洲的譯詩《世界名詩選譯》。以當時的狀況,我不折不扣是一個廢寢忘餐,終日耽溺在一片刀光劍影中的武俠小說的書癡,在他的推薦下,竟然著了魔似的而突然買下這些在平日都不想碰的詩集,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就在那年二月間,我在哥打峇魯市內遊蕩,在一間「上海書局」前停下腳步,隨手翻閱擺報攤上一本名為《學生周報》之刊物,翻至文藝版內頁有一欄「詩之頁」內,居然讓我眼前一亮,再次目睹到「江振軒亅這個名字的蹤影。當時我心想既然「江振軒」能寫詩,我當然也行。為了不甘示弱,展示我也能寫詩,就把該期學生周報買回家,立刻從自己書櫥內找出當時僅有收藏的三本詩集,而其中又覺得淡瑩的《千萬遍陽關》詩集內的文字,最能俘獲我心,故視之為當時所要模仿的笫一對象。皇天不負有心人,不出數日,果然讓我成功如法炮製出了平生第一首詩:〈初戀于四月風雨中〉。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此詩寄投出去後,居然被該刊編輯青睞,很快地刊登在《學生周報》第五六四期之「初戀專題」內。
更萬萬沒想到,這一回的誤打誤撞,為我敲開了《學生周報》編輯部的大門後,沒多久居然收到《學生周報》編輯李蒼的來信邀稿。信中語多鼓勵和讚賞,並要我繼續創作,為風雨飄搖的馬華現代詩壇共同努力……。當時,自己心想我何能何德,如何配得起充當一名詩壇先鋒呢?因此,我內心雖然狂喜,卻不為之所動。當時的編輯李蒼似乎不死心,一而再來信催稿和鼓勵,我一時詞窮口拙,不懂如何回應婉拒,又覺得他盛意拳拳,只好勉為其難回到書桌上,絞盡腦汁把第二首詩:〈迎風小立〉完成。太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首被刪改得雞毛鴨血,慘不忍睹的東西,竟然還能刊登《學生周報》第五九三期封面之「文藝專題」、這麼彌足珍貴的版位上,若不是看到詩題下面,清清楚楚映入眼簾的是「左手人」三個字,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確實在我面前發生了。從此之後每接到李蒼的來信,立刻乖乖回到書桌上、卯足腦力孵詩擠靈感,以期回報知遇之恩。
不久李蒼去了臺灣留學深造,我繼續在悄凌的庇護下磨筆練劍。想起年少寫詩時,尚未摸清何謂現代派,何謂現實派,也就從未去理會什麼派別之分,純粹只是逞一己之能。那時候初寫時無人在旁指導,自己也只好瞎子摸象,暗中孤獨摸索。所幸遇到當時歷任《學生周報》編輯都是有心護航之人,如悄凌,周喚,黃學海,張錦忠等人,在沿途上相扶相持與邀稿,我自己內心又藏不住虛榮好勝,立即投桃報李。就這樣長年累月,最終給我練出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膽識和一張厚臉皮來。回想我這一生寫詩最快樂和最緬懷的時光,俱數在《學生周報》與《學報》月刊發行的那些年代與歲月裡。
2
近期的日子過得有點鬱悶,有感於詩源漸竭,力不從心。復覺得繆思喜新厭舊、總向年輕人靠攏;再加上年歲增長,步入哀樂壯年,於耳際頻傳親人故友的噩訊,覺得生命無常。眼看一些陸續從職場退役後,平日呼之即來,揮之則去,常在一起茶敘聚餐,互相調侃的老友儕們,突然悶聲不響,一一撤手離席,在心頭難免纏繞著一絲絲後壯年的悲涼和無奈,深怕自己一轉身,跟著從此天涯海角似的;也開始杞人憂天,暗中萌生該為自己身後事作一些未雨綢繆的盤算,覺得有些事必須趁早做,例如為自己出版這麼一本詩選,趁腦袋還清醒的時候進行,不假手於人。
在這之前,我還雄心勃勃,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繼續完成第三百首詩之後,先出版笫三本個人詩集,然後,才給自己弄一本五十年詩精選。我甚至連第三本詩集書名都已擬好。但沒想到這構思,後來卻因種種機緣而起了變卦。如此一來陷第三本詩集於兩頭不討好的窘境,很可能就像我在二○○八年有一首詩〈人在途中〉,這樣寫著:「……行將臨蒞,但永遠不會/兌現的等待……」,但念及凡事皆各有其因緣,且看日後的際遇與變數,隨緣吧!
經過這些日子的篩選,我有意將這四十八年來、斷斷續續寫了將近兩百七十首詩,包括大部分已收集在之前兩本詩集內,和一些尚未結集的詩當中,慎選出滿意九十九首,而不是完整的一百。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無非想藉此繼續鞭策與叮囑自己,此生詩緣未了,好讓自己對未來有所期待。
擬了好幾個書名,最後決定把這本詩選定名為《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這本選集內的每一首詩,都是我個人較偏愛(雖然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曾經緊貼著我生命中某段記憶,能讓我回想到自己當時身在哪裡,人在做什麼,為何而寫?再者,選集內的每一首詩依舊按照我喜愛的方式,以創作年月的先後,或發表的時間以接力的形式,銜接排列成一條時間長河,好讓我假以時日,憑依我愜意的高度俯瞰、自己曲折迤邐的來時路。
上天一直對我特別眷顧,在二○一一年四月初賜予我的一份最殊遇之機緣,終讓我有機會在馬來西亞南端城市新山,重遇一位闊別四十餘年的風雨故人、一位在我一生詩途上,最重要的人物,李有成博士(也即是當年的編輯李蒼)。這次能與他重逢,正好也讓我逮著機會,呈上我筆耕四十有年的成績單。由他審核過目,再將序文一事交付予他寫,成了一項順理成章之美事,圓滿我此生一樁心事。
3
最後,要感謝我的愛人同志,從她讀我第一首詩起,一直陪伴我身側。感謝她在我兩度事業滑落谷底時,無怨無悔,為我持撐著另一盞燈火照亮,讓我心無牽絆地彳亍獨行的文學路上。
要感謝馬來西亞吉隆坡「有人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曾翎龍先生,在二○一四年十月為我出版此書。
更要感謝「寶瓶文化出版社」的總編輯朱亞君小姐熱心的推薦和牽引,終讓此書得以在臺灣出版。
二○一五年八月八日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