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蔡欣洵

我我集 | 家 

  清晨我驚醒,有那麼幾秒的時間我模糊了,在想,我現在在哪裡。然後才清醒過來,告訴自己,在北京一家飯店,這是出差的第三天。

  那是很多年前了。那之前好幾年,搬了很多次家。竟忽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從離鄉開始,在國外的時候,幾乎每個學期都搬一次家。到華盛頓州的第一個學期,我住進了宿舍。學校把我派到美國學生的女生宿舍,整棟大樓只有我一位留學生。週末半夜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會碰見「非法」留宿的男生。住了一個學期後,我搬到一個單位,鄰居都是學生。單位在一座小山丘,面對一座寂靜的教堂,環境特別清靜。這個家,我住了一年。

  我非常喜歡大學的這個小鎮。鎮上人口只有三萬多人,一半是大學的學生。鎮上只有一條主要的道路,路名就叫「主要的道路」,Main Road。那時,我稱為「家」的地方,是一個幽靜,有人文學術氣息,夜晚看得見銀河,白天看得見麥田和白雪,可以安靜緩慢散步的地方。

  我剛剛移居來島國的時候和家人住在在島的西部一個租來的單位。單位在四樓,樓下是一家咖啡店。家裡很簡單,我們一家四口,兩個人要打地鋪。到樓下家私店買塑料布制的拉鍊式衣櫃,幾件上班的衣服凋零似的掛在裡面。樓下咖啡店煮炒攤位的油煙味飄上來,流連在曬乾後收進來的衣服上。這個家,讓我們在過去幾年分居在四個不同國度、不同地方的四口人又聚在一起吃飯了。

  結婚後,我們搬到東部去,也搬了幾次家。幾次都靠海,遠遠或看見灰蒙蒙的海面,或時不時聽見貨船汽笛聲。就是這個時候,心裡才踏實下來。說「回家」的時候,鏗鏘有聲。

  想起以前住過的家,倒是因為同學姝璉近日回鄉,到我的老家去兜了一圈,後來居然還登堂入室,去探訪接手我們房子的屋主,拍了好多張照片給我,說,你看,你的老家現在的樣子。

  在老家,我度過我的童年和少年。老家是一間半獨立式的平房,有一大片的空地。籬笆旁種了一棵柳樹,偶爾會有陌生人來叫門討柳枝,給黃疸的嬰兒洗澡。週末,我們在空地打羽毛球。後院在不同的時期養了雞只,種了許多果樹和花草。有一陣,家裡養了一隻羽毛艷麗,雄赳赳,驕傲激昂的山雞。外婆每天把洗乾淨的衣服晾在晾衣繩上,衣服在大太陽底下乾成陽光的溫熱。直到現在,我都很喜歡讓洗乾淨的衣服在太陽底下曬乾,不是沒有原因的。

  對於家,我們都有各自的感受和詮釋。但是無論怎樣,對我們這些少年離家的人來說,不管在異地扎根多久,我們成長的那所房子,才是我們心底里最初的那個家。即便後來回鄉時都入住酒店,我還是很習慣的說我回家去了。

  我們對家是有所要求的。我們都希望家能夠給予我們一切。對於家,我們也有迷思。我們總認為家應該是美好的、幸福的、和睦的。但是,家是有炊煙的,我們總會爭吵、不滿、無法取得共識。我們對於家長有時有許多怨言,和兄弟姐妹有許多摩擦。而正是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家,所以我們無法撒手不管。要怎樣的家,我們就必須如何去經營。或者這代表我們沒有辦法時時如自己所願,但是或者我們要放過自己,才能擁有溫情。不論這是我們自己的家,還是國家。成年以後,發現家的定義並沒有這麼狹隘。不是只有父母孩子才成一個家。家,可以是小至一個人,大至一個國家的。這個感受,在這次疫情中,國慶之後更深刻。

  我是幸運的。雖然成長的時候家境並不寬裕,却也沒有捉襟見肘的時候。媽媽除了讓我們三餐溫飽,還讓我們在精神上特別富庶。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而假如我的人生不是如此溫暖,我是不是會有勇氣出走,去建立一個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家呢?

  這麼多年過去,每一所住過的房子,經過的驛站,我都很籠統的稱為家。雖然總有一個最初和最終的家,卻原來自己和自己,就是一個最堅固的家。

  晚上,雨停後,打開窗,竟然聽見久違的蟾蜍的叫聲。好像千山萬水,又回到了老家潮濕的夜晚,此起披落的一片蛙聲。

  原來,處處為家,就處處是家。

 

手指循聲溯洄而上
發現蛙聲一片
驚醒遺忘的群山

這棵從小陪我成長的芒果樹,至今依然挺拔。

我在這所房子里度過我的童年和少年。

 

(照片提供:姝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