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記憶◎蔡欣洵

我我集 | 島嶼記憶

  從臥室的窗口看過去,可以看見對面隔了公園連道的雙層有地住宅。正對面這一家,正好可以讓我們看見二樓的起居室。幾個月前,發現起居室(客廳)擺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過了幾天,就搬走了。然後裝修工程開始,把地磚、外牆、屋瓦等等拆除。幾個月後,看見住宅原本紅磚色的屋瓦換成了灰色,陽台好像也變了樣。

  我仔細回想,除了屋瓦,竟然想不起住宅之前長得什麼樣子。再往回想,原來許多事情我都記得不是十分真確。

  我來到島國的時候,跟家人住在武吉巴督(Bukit Batok)一間租來的三房式組屋。單位在四樓,樓下就是咖啡店,每天都聞到煮炒攤的油煙味。從住家走到武吉巴督地鐵站大約有800公尺,踩著廉價高跟鞋,穿過地鐵站前一大片空地。那時,威城(West Mall)還沒建成。我的第一份工作,公司在丹絨巴葛地鐵站內。地鐵在中峇魯轉入地底後,我就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了。中午,從公司走地下道去隔壁國際大廈吃飯,然後走回公司,一整天都在地面下生活。

  後來轉換工作,學校從格蘭芝路(Grange Road)的臨時校舍搬到淡濱尼的校園。剛剛遷入校舍時,淡濱尼(Tampines)十道還在修建中。公共巴士也沒有到校門口。上班下班要走路、搭地鐵、換巴士、走路,一趟下來,至少要一個半小時。後來,街道建成,巴士通車,新的公寓漸漸出現,勿洛(Bedok)蓄水池附近的組屋被拆、重建……我竟然想不起來這裡以前是什麼模樣。

  我是那個讓人唾棄的「移民」,因為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島國人」。但是,我卻看過島國以前的樣子、在紅磚圖書館約會過、去過一個叫唐城的景點參觀、到濱海南打桌球保齡球、過年的時候,到四馬路巴剎樓上的乾糧部買海味、也曾經到牛車水巴剎跟安娣(Aunty音譯,指大嬸或中年婦女)買最新的CD。

  這些,是島國的記憶。而記憶是斑駁的。我們以為記得的東西,在許久後,會慢慢剝落,慢慢褪色,剩下的,靜靜地隱藏在我們心底。

  我的老家鎮上有幾座泰國廟宇,都種有菩提樹。讀中學的時候,有時我會到一座較少人煙的廟宇,撿幾片掉落的菩提葉。把略乾的菩提葉浸在水中,過了好幾天,葉肉爛掉後,輕輕的洗乾淨,剩下細細的葉脈。把葉脈晾乾後,夾在書中許久。有時把葉脈給忘記在書裡,後來翻開重逢,竟有些許陌生。

  記憶就如時間洗淨的葉脈。無關的事物漸漸去掉,剩下的只有最細膩的回憶,交織著我們的人生。然後偶爾我們會翻開書本,和記憶重逢。只是那已經不是原來的菩提葉了。

  我常常想,為什麼有些我們記得很清楚、有些卻又異常模糊。或者,我們記得,是因為這些路過的景色其實讓我們的人生異常深刻,即便我們沒有感覺,卻也必然已經烙印著了,成了回憶的葉脈。而我們遺忘,會不會是因為走得太匆忙,日子過得太匆促,還來不及投影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而記憶是必要。因為我們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生活著,才有了後來可以反復思念的故事。也因此我們更豐厚了,更茂盛了。而在記得和遺忘之間,我們要選擇美好,才不會掉入記憶的桎梏中。

  在島國卅年,度過的歲月比在家鄉長,回憶也許也比家鄉累積得多。但是,我記得的卻好像沒有家鄉的記憶如此精准。總是無法確切說出和誰、做了什麼、發生什麼事。

  只不過,或許這些歲月早已經沈澱成生命的養分,要等到盡頭,才會如菩提葉脈般明朗,明心見性。

在迂迴纏綿的網里
涅槃的
一隻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