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購】張愛玲課◎周芬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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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中的通透之音  超越國族、古典與現代的書寫典範
  張愛玲留予後世的課題:恥感與敗德的兩難,有恥無廉乎?
  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答案,彷如永無止境的魔考

  三十年的探索詰問,創作課堂的經驗傳承
  周芬伶梳理「讀懂張愛玲的十三堂課」


  上卷「亂世之音」:從散文、傳記入手,循序深入短中長篇的張愛玲小說世界,品味歷百年不俗不舊的新穎,幾無間斷的寫作毅力,以及承先啟後、一個人完成好幾代人作品的獨特魅力。

  下卷「喧赫家聲」:張愛玲所來自的家族是新舊時期中國的縮影,家族的衰落象徵一個時代的黑暗,欲貼近她的內裡,非得從她龐雜糾結的家世著手,方能體悟她一生執著的根源。

  張愛玲一九四四年出版《傳奇》就有傅雷嚴肅評論〈論張愛玲小說〉,之後研究與評論者不斷,高度評價她的胡適、夏志清在五、六○年代奠定其地位。成名於中國,轉戰國際在香港,出版在台灣,死於美國。二十一世紀對岸掀起新一波張奶奶熱,百年誕辰時正逢大疫,在亂局中又想起張愛玲,她可說是「亂世之音」,生於亂世,成名於亂世,似乎最能抓到亂世之心,也鎮定撫慰許多痛苦的心靈,世界越亂,她越通透,這是她作品魅力不減的原因。

  封面繪圖:曾湘玲
  脫胎自張愛玲的女人花——「圓形輻射狀的圖像接近星辰,代表女人對宇宙天體及生命的冥冥感知。」


本書特色

  不只讀張愛玲,更要透過她,理解自己。
  周芬伶以數十年研究、教學經驗,引領讀者進入張愛玲漫長創作生涯的曲折密徑。

好評推薦

  著魔門生傾心推薦
  總是在老師的老屋,門前白梅盛開,午後和煦的陽光落在木質地板,大紅袍、金駿眉、老普洱,恐龍蛋朱泥壺、裂紋水方,一人兩只茶杯,聞香與品茶。不時會安靜片刻,僅有燒水聲與白霧水氣,我私以為這是聊張愛玲的最佳地點。--許閔淳
 
作者簡介

周芬伶


  屏東人,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以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蘭花辭》榮獲首屆台灣文學獎散文金典獎。《花東婦好》獲2018金鼎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作品有散文、小說、文論多種。近著《雨客與花客》、《花東婦好》、《濕地》、《北印度書簡》、《紅咖哩黃咖哩》、《龍瑛宗傳》、《散文課》、《創作課》、《美學課》等。
導讀

  閱讀張愛玲先從《流言》及傳記入手,可先選讀〈私語〉、〈童言無忌〉、〈公寓生活記趣〉、〈燼餘錄〉等,散文中的她,機智、幽默,常有金句,還有她的溫暖、淡定、睿智,是周作人加周樹人,冰心加丁玲兼美,國小以上皆可讀。

  小說可從《傳奇》入門,先選讀〈金鎖記〉、〈傾城之戀〉、〈紅玫瑰白玫瑰〉、〈封鎖〉等,這本小說集包含短、中、長篇題材,可見她處理各類型創作的能力。

  中晚年以長篇為主,也會兼寫中、短篇。長篇中以《半生緣》最受歡迎,《秧歌》更好,不談政治因素的,兩者都可讀,晚期則是《小團圓》,這本簡化、淡化的寫法受《紅樓夢》、《海上花列傳》影響,藏閃、夾縫文章特多,故要晚點讀,多次讀。

  張愛玲用小說、散文寫詩,其疏離、陌生化、意象繽紛,一魚三吃。

推薦序

不寂寞的松林徑
許閔淳


  張愛玲逝世二十五周年,一百歲誕辰的二○二○,文學雜誌的封面又張燈結彩,亮起祖師奶奶圖像,不知她可否知曉這熱鬧光景呢?

  二○一八年完成的碩論,竟真在有意無意間以張愛玲為主題完成了,大學時期初次遇見的作品為《半生緣》、《金鎖記》,似一幢歪斜陷落的屋,愈走愈是被扭曲的窗花遮蔽了景緻,是那句經典句子「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漂浮的寂靜塵埃就那樣匯聚,在凹陷的呼吸道盤桓成一抹幽魂。

  碩士期間讀了《流言》,記憶中靛紫色的張愛玲忽地燃出澄紅赤色。她在散文集《流言》(Written on Water ,水上寫的字)裡寫吃寫穿,以及對書畫、音樂、舞蹈的觀察,把生活中的小事寫出閃動的熠熠微光;和從前對張總是晦暗幽森的印象全然不同,使我對她產生了好奇,接著又被《秧歌》中寫得清淡而可怕,卻又奇怪的富有淺淺詩意的飢餓與人性所驚豔。

  碩論主題是:《雷峰塔》、《易經》、《小團圓》(張愛玲晚期自傳小說三部曲)。和老師聊起碩論方向,提了幾種可能性,張愛玲列在其中,原有些擔心,畢竟是老師是長期做張愛玲研究的專家,沒想很快被答應。「早期太多人做了,你做晚期吧。」於是開啟了三部曲之路。最初被派遣的幾項功課是:1〈私語〉和〈燼餘錄〉是怎麼轉換為三部曲的內容;2把年表列出來;3找《張愛玲私語錄》、《張愛玲書信集》來讀。第一項功課便是了解張愛玲的「十七歲之塚」,那是她到了晚年仍不斷反覆書寫的家族故事,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總是在老師的老屋,門前白梅盛開,午後和煦的陽光落在木質地板,大紅袍、金駿眉、老普洱,恐龍蛋朱泥壺、裂紋水方,一人兩只茶杯,聞香與品茶。不時會安靜片刻,僅有燒水聲與白霧水氣,我私以為這是聊張愛玲的最佳地點,某次meeting,老師說曾覺得張愛玲晦暗曲折,原先也並非她欣賞的作家;心中有些詫異,以為老師原本就是張迷。可能老師焚香飲茶、喜好老物、少言、又開立紅樓夢、海派小說等課程,以及每日規律勤奮的寫作習慣,使人不禁如此聯想。

  「後來讀了越多資料才被她吸引的。」老師如此說道。對於這點我很是認同,例如發現她有錢不買書寧可買丹祺唇膏、喜好吃紫雪糕、山芋糖、爆米花,又嗜讀人類學書籍(收錄於已絕版的《張看》〈談看書〉一篇章)又曾「激賞路易士(紀弦)詩作」,我說:「祖師奶奶果然是很有趣的人。」老師滔滔和我補充張愛玲的事蹟時,我會錯覺那僅是在談論一位住在附近的朋友,當老師告訴我曾經訪問過張愛玲的二表姐(為張小燕之母),霎時感到祖師奶奶也並非如此遙不可觸。

  張愛玲就是有這樣奇異的魔力,凡以她為支點似乎就能召喚出隱隱磁力。距她逝世百年的當代,因王德威而得名的「祖師奶奶」為何依然魅力不減?她曾自言:「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然事實是她始終是被熱議/憶的。我以為這樣的現象也許出自張本身的多歧曖昧,諸如傳統抑或現代,弒父抑或厭女等等;老師在書中有了更清晰的說明:

  中西交融,新舊折衷一直是她的專長,現代主義作家有其靈魂的重量與探索,卻不屑古典,有其古典的,卻不夠前衛,她是既古典又前衛,又是書寫流放的專家,這是為什麼時間越久,越顯其重要性。

  就是這樣難以界定的朦朧,使那身著旗袍、昂首睥睨的姿態,或是即便是蚤子,也始終散發出神祕光暈。

  早在一九九九年和二○○五年,老師便分別出版《豔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與《孔雀藍調--張愛玲評傳》(皆已絕版),前者論述張愛玲書寫美學,以及其在中國女性文學中的地位,後者則側重張愛玲的母女關係與女性情誼;除此之外還有數篇論文。今年出版的《張愛玲課》穿插張愛玲重要生命故事與作品分析的方式,使讀者對於她的書寫能有更深刻的閱讀與理解,骨肉相連,讀完彷彿也歷經她跌宕的一生,每一課後的小習題增添了與祖師奶奶的互動性,對於想理解張愛玲生平與重要作品的讀者,是非常飽滿的補帖。

  碩論期間,苦事之一便是釐清《雷》、《易》、《小》三部曲的人物關係,有點似讀《海上花列傳》時的感覺,閃藏夾躲,拐彎便到另個空間,突如便從壁堵消逸或冒出的人物。因三部曲為自傳小說,因此更需要對照張的家世背景以利理解,第九課〈風流雲集〉對於張愛玲龐雜的「李、張、黃、張」四大家族的構成與來龍關係有清楚的爬梳,對於理解張愛玲與閱讀三部曲有極大的幫助。

  老師大概也有點考據癖,對於需要耐心而稍顯枯燥的事情並不排斥,碩班《紅樓夢》課堂時,最強調的便是不同版本間的差異。當我面對三部曲的繁雜人物、瑣碎跳接的情節不知如何下筆時,老師要求我先將《雷峰塔》、《易經》(張愛玲原計畫以英文書寫《易經》一長篇小說,由於篇幅太長只好一分為二,上部為《雷峰塔》)與《小團圓》中反覆書寫的情節,卻又有所不同的部分以表格列出,能從中發現端倪,進而繼續開展,然而我發現張愛玲反覆在不同時期書寫的重複情節,皆顯現出愛的失落,莫怪她說:「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張愛玲私語錄》)

  對於張愛玲的研究,老師親自做訪談、奔走尋覓資料,寫口述歷史與論文,才能將張愛玲的龐雜的家族理得如此有條。又張愛玲的家族人物中,影響她至深的是母親與姑姑,張與母親的關係處在愛恨交雜的曖昧狀態,呼喚但也撕裂割離的那個「抽離物」,abject,同時具有迷戀吸引又有排拒仇恨的磁力中心,這是較為人所知的部分,相較而言,張與姑姑的關係,相較於母親便少了許多,老師在《張愛玲課》中書寫了許多姑姑張茂淵對張愛玲的影響。

  陳芳明將張愛玲列為「台灣作家」,她一直細細密密的影響著許多創作者,在這個張愛玲已是受「傳奇」加冕數餘年的今日,究竟要再如何閱讀與理解?無論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張愛玲的作品與人始終瀰散使人欲覷內裡的煙氣,悠遠的煙氣之中,掩映的是上海的物質與現代,然而再一個反面又仍是「返古」的荒野。如老師所說:張談的是一種「空間的私人性道德感覺與意象」,是「考古學家出現遠古時期的洞穴壁畫,洞的底部還有一處女之泉……彷彿通往人類所有感覺源頭的鏈結突然的被打開」。

  老師也許亦是一步一步被打開,被吸納進去,在《張愛玲課》中,感受到老師以最高的誠意去梳理她,以最大的同理去貼近她,例如她序裡所寫「我是真的被她的狠與真觸動了。」「就是這樣的從未成熟,也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少女讓人心疼。」彷彿〈色戒〉裡的王佳芝,終究是動了真情。

  《小團圓》的最終,張愛玲寫到一首與電影同名的曲子〈寂寞的松林徑〉(Trail of the Lonesome Pine),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松林裡有孩子,愛人將她拉進木屋。然而「這樣的夢只作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作,總是噩夢。」晚年身在異地,這樣的句子顯現出一種黑白電影的安靜孤單,小團圓裡的所有團圓最終僅是來到一條寂寞的松林徑;如今這屬於她的松林徑並不孤單,充斥追隨者熱鬧如嘉年華,似乎有了另種意義的團圓。然而「一明二暗」,明亮之處總有暗影隨側,總感覺那斜睨的雙眼仍透出涼氣看著我們,我們姑且忽略那雙眼,只管細細閱讀。

自序

張愛玲糾結


  時間停在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的晚間新聞,畫面不斷出現張愛玲最後居住的那間公寓,裡面除了一張行軍床、一盞太陽燈、散落的報紙,其他別無所有。這麼空洞且乾淨的死亡,讓我洞見了一些什麼,從未有一刻如此貼近,原來我們有幸生為半個同代人,得以見證她的死亡,不能保持沉默,總得說些什麼。

  為此寫出超過五十萬字的口述歷史與論文,隨著時間挪移,世紀與世代更替,時經二十幾年,有關張的評價已有些改變,如果說一九九五至世紀交替是張研究的爆發年,那麼新世紀初是舊作出土年,隨著中文作品《同學少年都不賤》、《康乃馨》……到《小團圓》;英文譯作也陸續推出《易經》、《雷峰塔》、《少帥》……她的中文書寫夾帶著神祕的魅力,新的「張奶奶迷」轉移到對岸。在這些出土作中,以《小團圓》為代表,評價雖兩極,有些句子與思考實在超展開,就研究角度來看,這本書對她的傳記研究實在重要,它比許多傳記小說更坦露大膽,然而也給了一些暗黑的解釋:與胡蘭成的婚戀、與桑弧悲涼的分手、與母親決裂、姑姑與姪子的癡戀……這麼多事情一股腦都發生在她三十歲前後,太難的人生考題,用一輩子來回答也答不完。我是真正被她的狠與真觸動了,如得其情,唯有哀矜。

  那時還追著寫一些小論文,新一代的台灣張派學者頗有越過她,擴大為海派與電影之研究,在歷史研究中,把張圈到一個角落:大陸學者則是收編的意志不改。從二○一○年後則是沉澱年,研究的數量稍減,這說明了如何的狀態?

  在這裡要小談一下宋淇與鄺文美,經過宋以朗的策劃,張與宋淇夫婦的熱誠友誼感人面世,張最溫暖幽默可愛的一面全倒給了這對夫妻,而宋、鄺對張的付出也是古今少有,如果說賴雅無條件支持布萊希特,換來的是冷待:這三人的友誼真可謂水乳交融,看來宋、鄺付出的更多,然張的生活幾乎以他們為支柱,信中不斷重複只要想到你們就覺得開心,不用寫信也能想像你們的生活,宋、鄺付出真情與實質的幫助,張回報以癡情。

  如果張暗比曹雪芹(她亦自認為條件、背景相當,也只有她有可能匹及,如今看來是沒有),那宋、鄺可比脂硯、畸笏叟,從五○年代之後,她的作品都有他們的意見與眉批。

  他們不同意《小團圓》出版確有道理,然相隔近四十年才出版,味道走了,光華仍在,至於中晚期英文作品,相信他們也是有意見的。

  張的英文不差,但英文作品大都是敗筆,跟中文作品相差懸殊,不得不說她是個中文文體家,她使用的中文超前漂亮,又不退流行,四○年代到今天仍有新異之處,因此不管寫什麼皆有可觀之處,但英文卻是越用力越失敗。

  有人說《易經》、《雷峰塔》敗在英文、重複、變態……,也有人以「晚期風格」為她緩頰,我卻覺得是敗在急功近利,又高估自己與讀者。她在五○年代想以自己顯赫變態的家庭隱喻新中國的墮落,五四與革命非但沒為中國帶來進步,反而讓人心倒退,道德淪喪,因此她寫的淨是中國與人性的負面。就此觀點,過於偏激,就算現在也很少人能接受,而她還未入籍美國,就急於與家國切割,寫些重複的故事,只因美國讀者是新的處女地,她想重演以家族傳奇快速成名上海灘的模式,征服紐約,她迷信國際大城市才是她的舞台,然而五○年代的紐約跟四○年代的上海、香港不同,他們的口味是賽珍珠、韓素音、陳紀瀅……而《易經》、《雷峰塔》真的沒寫好,同樣是英文作品,卻比《秧歌》差很多,就算她不擅長的政治小說,也是意象鮮明,氣氛濃郁、人性表達能得溫柔敦厚之詩旨。而《易經》就像是得失心瘋的人寫的失心瘋故事,為她的文學地位扣分不少。

  也就是說,美國的英文創作不但沒比較好,還有一種急切性,早年她是「成名要趁早」,似乎是名在利前,中晚期知道成名美國已難,只能求利了,故而五、六○年代她的主要創作是電影劇本,這種急切也在《少帥》中看到窘境,就算她能採訪到張學良,這個故事原型還是脫不了《羅麗塔》與《易經》的再版,更何況是未完成。故而要再一次評價張愛玲恐怕免不了,四、五○年代上海時期的作品還是最重要最精采,《傳奇》、《流言》到《半生緣》皆足以傳世,後期作品為《小團圓》,一個作家能留下這麼多本已屬不易,本來是前幾名,現在要調後一些。

  我覺得自己的意見不能代表多數人的意見,張愛玲為挖掘現代人與家庭的種種變態的重要作家,「亂倫」為其中一種,《紅樓夢》的重要亂倫情節為作者或脂評小組刪去,如果不刪,可能更為激進,不減損它的文學價值。然而「亂倫」在西方文學一直是重要主題,一旦出現必是重點,且能駭人心魂,從《伊底帕斯》到馬奎斯《百年孤寂》、電影《烈火情人》、《玻璃玫瑰》,它皆能引發恐懼與哀憐之悲劇美感;然「戀母弒父」情節出在中國作品中就有違和感,就算出現在日、韓、印……都會怪怪的,西方倫理以愛情為軸;東方倫理多以親子為軸,如說有什麼情結,也只能是「戀子弒子」,君不見那些拖著兒女一起死的家庭悲劇,或者一點也不浪漫的《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台》。

  亂倫主題也許不是《易經》、《雷峰塔》的致命傷,而是作者自我毀容與至親毀容作得過火,照理說,自剖文學越真實深刻越好,與《易經》同時代的《麥田捕手》、稍前的《北回歸線》之悖德書寫已成為經典,為什麼難以接受張愛玲之悖德書寫?

  只能說她過於執著這些輕易碰不得的題材,而再也看不見其他。多麼懷念《流言》中那充滿生活情趣、觸手成春的才女,那時的她熱愛生活,想必也熱愛情人、母親、姑姑……;他們是她創作的靈感,然而在三十歲之後一切變樣了。

  重點在母女決裂的時刻,對她來說剪斷臍帶就沒事了,事實上這件事一直沒過去,愛得深也恨得深,如果決裂時間點在一九四六年母親最後一次回國,事實上一九三九年她已有此念頭,主要是母親賭掉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獎學金,與其說是為錢,不如說是「幻滅」,這個母親雖然不及格,卻是她心目中的女神,女神崩毀與幻滅,於她是世界崩毀與幻滅,之後她還錢了斷,一九五七年母親過世前要求見她一面,她沒去,又是寄錢了事。這些行為看來還是青少年的叛逆之舉。

  就是這樣的從未成熟、也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少女讓人心疼,我每讀《私語張愛玲》必流淚,那個錦心繡口、金釧玉釧來相會、柔情似水的「流言女子」更是張愛玲啊!

  在心靈上,她從未離開中國,作品的場景還是在上海或香港,她所居住的東岸小城、西岸舊金山、洛杉磯皆不在其中,概因一九六三年賴雅倒下後,她已過著半幽居的生活,最後完全隱匿,美國生活對她來說是扁平而無真正的人際關係,這時她把對人際關係的渴求,透過回憶與他們神交(主要是宋淇與鄺文美),或是鑽研古典小說或是書寫自傳營造她自己的人際關係,她對社交的渴望全在裡面了,那裡有擁擠的人際關係與人心猜度,這些對她說更是心靈寄託,她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愜意的人際關係就是她的終極追求,正如她自己說的:

  李叔同(弘一法師)與康韋與香港教授與釋迦等皆一例,動人的美男子,愜意的人際關係得來太易……過量……厭世與出世思想。正如富人之厭倦。如我,則如一個要為生活最低需求而工作的人,能獲得愜意的人際關係,就像啟示與奇蹟。當中更富深意。

  要求如此低,說敗德實在太嚴重,相反的,張是個超我強烈到神經過敏的作家,自我省察過度,言語表達阻塞而心裡的焦慮隨著時間越久,也越不安,只有化為文字表達,看了《小團圓》、《易經》,大約知道她傳奇時代小說主角的原型是誰,對後人解析小說是有幫助的,她只寫自己熟悉的題材,她所來自的大家族比曹雪芹更龐大更複雜更黑暗,可說是新舊時期現代中國的縮影,當西方文化橫掃過積弱不振的中國,革命並沒有改變什麼,只有往更黑之處沉淪。

  她的恥感太深了,年幼時會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哭;會為弟弟被繼母打不還手而哭,面對沒有恥感的家族與時代,她寫出自己與他人的無恥。

  張要訴說的是一種空間的私人性道德感覺與意象,跟五四文學談空間的象徵秩序或平等正義不同,那具有倫理學上意義的屈辱與犧牲—如同歷史學家乍見史前的洞穴壁畫那般的震驚,洞壁上有遭圍獵的瀕死野牛,洞的底處還湧出處女之泉,處女因被姦殺而死,死後頭部湧出清泉,通過她的死亡拯救了一個時代,這是她一再重複的場景與情節。

  她不斷訴說恥感與敗德的兩難,有恥無廉乎?這是她面對的考題,也是她丟給讀者的考題,終其一生她都在尋求答案,而永遠不會有答案,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魔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