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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將至◎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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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世界,也要像葵花一樣傾身、燒火


你不要來這裡尋找∕那個高貴的中國,
她那些珍異、靈秀的花木∕已經被剷除數十年了,
她那些峻峭的山、澄碧的水∕早已換作一灘泥沼。
你也不要來這裡尋找∕那個真實的中國,
她跟你的國家沒有什麼兩樣,垃圾在發光、電視在造夢,黑胡同也被照亮。

你知道那裡住過儲安平和李如蒼這兩個中國人嗎?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你知道他們閃電一樣活著、無聲無息地死去,鮮血被紅旗一角草草抹掉,
你知道他們夢想捍衛的那個中國∕早已經不存在了嗎。
──一個中國人對旅遊者說的話──讀章怡和《往事並不如煙》後

  自詡為「波希米亞人」,廖偉棠的漂流不只表現在生活上,更徹底實現在創作上。詩集糅雜多種典故,文化、音樂、文學家、導演、詩人、中國古典詩皆入詩,自成一種繁複與興味。早逝的黃國峻、張國榮,永遠的革命英雄殉道者切格瓦拉等,更成為他筆下的永恆與變奏,而對現實的關注與自省(六四、民工)、對國族的嘲諷以及拒絕被體制收編的性格,則讓我們看見那早已失落的理想主義與純真。


作者簡介

廖偉棠

  1975年生。兼具詩人、攝影師及評論家等多重身分。

  廖偉棠的作品在華文世界中皆有不錯的評價與迴響:他得過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創世紀》50周年詩評審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等。
曾出版詩集《苦天使》、《波希米亞行路謠》,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攝影及雜文集《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巴黎無題劇照》、《孤獨的中國》等。

 

內容連載

T18次火車

一對老年的我們睡在我的上舖
雲一般,那是加起來有150歲的雲:
牙齒發黃的雲和老淚縱橫的雲。
她流淚是因為她要拋下她的姑娘
到北京轉車往重慶,找另一個姑娘。

「啥時候才能回來哪?」她一再慨嘆,
「那有啥了不起的?身體沒問題,
經濟也沒問題,啥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唄。」
牙齒發黃的他仍如50年前堅強,
「嗯,我去抽菸了。」他牙齒發黃是因為他嗜菸
這倒和我不同。

每次出行都能碰見類似我們的人,
我們把女的稱為小雞型,把男的稱為小豬型。
因為前者善感,又因此憂心;
後者安慰、樂哈哈,背地裡想辦法。
這次見到的也一樣:那安慰已經安慰了50年。

我喜歡這大咧咧的老頭子,
他為了顯得高興、無所謂,
一連說了三句他媽的。我也喜歡
這無法釋開眉結的老太太,現在
她好點了,睡了一宵,說起夢話來了。
她醒來該不會拒絕老頭一再遞給她的果汁。

 

台北晨夢北京大雪

這蜂擁的光叫我喑啞,
嘗在嘴裡是蜜,腹中卻是苦澀。
這街道迥異於我身體周圍的建築,
這人,不說話被雪抹去了形跡。

忘記我/記住我:
我乃是天國的偷渡者、匿名商賈,
捐出了漫天的亡靈、冥幣白花。

睡夢外一個島嶼的強悍悲懣
用巨大的黑太陽焊住我的反側。
這雪,卻一片片向我揮手、道別:

像在南‧戈爾丁的一幅照片中。
街道也搖晃著微笑起來了。

當世界微笑起來,我便仍然是
那個新興縣的舊少年,一切屹立
於光輝燦爛中必將噴爆的城市都和我無關,
只在一頁書上撕下雪、雪、雪。

而多年後當我回來,
我將在台北站蒙塵的鐵軌間撿到
你在北京丟失的筆。

再在一頁書上撕下雪、雪、雪。

 

四月抄

四月,春已老,人朝三暮四。
憤怒,更大了,暖風卻挽腳踝。
CBD,本國的樣板,新生活指數。
青春,精緻,聊勝於無。

「詩人死了」,純屬搞笑:
詩人在上海充當太太們的提款機;
在天津做計程車司機的意見箱;
在北京做電視劇,終成富豪。

小說家怎麼樣?生活比小說混亂:
辭職,買房,復出,結婚,吵架而昇華。
還有畫家呢?混混家呢?資本家呢?
都到西藏去吧!啊……那裡的春天更龐大。

鬧劇。幸而我只是拍照者
憤懣也得冷靜,否則按漏了快門
辜負好春光(和春光裡的表演者)。

表演者是舊情人終於晚節不保,
壞蛋終於青春不老。
而老年人終於拯救不了這個國度。

明天我又將坐上南歸的火車,
多希望這次能夠和北京永別
——故鄉山好,一百年前我已踏花走馬。

 

春光曲

我們已經熬過這個冬天,
聽到了滿天雪花掌聲雷動,
它們應該如此鼓掌歡送,
就像四年前的歡迎。

我在這一刻才真正感到噁心,
城市吞下了自己的兒子,
正當那兒子趴在天橋上
把舊雪、發票和假證如湯暢飲。

祝你們有個好胃口哪!
把能吃的東西都舔個乾淨,
別忘了橋下賣報的那幾個下崗工人,
更別遺漏躲進裙底的那個大款。

春光已經熊熊,
為這麻辣火鍋加溫。
塗上了香水的豬們已經在暢泳,
到底哪些人能成為鍋裡的鴛鴦?

沒有用,即使你雇傭民工
在樓梯上向我贈送豪宅也沒有用。
我突然回頭走進內心的黑暗,
為那熄滅的一段光陰痛哭。

我為這個或那個城市痛哭,
它們抽出了細花和嫩葉也不能叫我稍留。
空中的一掌突然擊向我自己,
它認出了我是那個愛漂亮的農民。

我穿著灰領子狗做的西服,
打扮成白領子狗的模樣,
我的袖口卻露出了我媽繡的花邊,
情不自禁伸了伸雪白的翅膀。

我竭力飛起來為這春光痛哭,
一汪春水從我傷口中氾濫,
彷彿一個豔麗欲燃的翠湖,
我曾經在那裡歌唱,直到獵人開槍。

今夜我一個人穿越乾燥的中國,
它乾燥而且寒冷,在金乞衣裡叫窮,
吞下了自己的兒子。而窗外春月照澈,
全城的人都睡了,碎了,

明月對他們太重,不能入夢。

 

窗前樹

風過時它便翻動一身的銀和綠,
去年如此,今年如此。
十年前它也許更為逍遙,
在蘇州街一些平房中間,
那些平房裡住了一些學生
和中關村最早的賣盜版的婦女,
那些樸素的情侶和自得其樂的母子
黃昏時會在樹下嬉戲。
誰也沒多考慮未來的新世界
將會怎樣撥弄他們的命運,
這些人、這棵樹。

風過時它便翻動一身的銀和綠,
去年如此,今年如此。
前年蘇州街北口完全變成了一個工地,
地產商帶來了建材、民工和簡易棚屋
鏟平了舊房子和寧靜的生活。
奇怪的是大樹還留著,
還越來越高大、茂密,
只是身上多了一兩根拉長的繩子
掛著民工們的汗衣。
前年冬天我剛搬到蘇州街,
去年春天我才第一次留意這樹:
民工們晚上愛在樹下喝酒、默坐,
後來還有一些拾荒者在樹下擺攤,
賣給他們一些城市的破爛。
到夏天,我漸漸能越過工地的噪音
單獨聽到樹葉子的沙沙聲。

今年那些新大廈紛紛落成,
還記得舊時光的,只有
這棵樹和我住的蘇州街二號樓。
窗前的工地慢慢變成一個樓盤,
有中產階級喜歡的珠光寶氣和升值可能。
我也明白了地產商為何有留下此樹的仁慈
——樹的旁邊將建成一個私有的園囿,
為這「家園」更添一些售賣價值。
蘇州街二號樓和我,也將被新世界拆除,
新世界又將被更新的世界替代。
這首詩裡最後只剩下這棵樹
風過時它便翻動一身的銀和綠。


買了此商品的人,也買了……